有個學生吃飽無聊（她說的）觀察我好久，在學期最後那天午後，終於跑來向我報告「心得」。她的論點有意思，竟然是從我「有沒有開車」來評斷我的「價值」！她老實告訴我，很難想像都五十好幾的大男人，居然不買車也不開車，到學校都是搭捷運或公車，在其他開車到校的老師當中，顯得「不太有價值」耶！
所以，她的建議是：買車吧，至少看起來有點價值，要不然就Low掉了。
我聽了哈哈大笑，先謝謝她這麼細膩觀察，不過我也嚴肅回應，許多人買車是考量方便性，跟身分地位未必有直接關聯，建議別扯在一塊兒。另外，從小呢，我就是個怪胎，人家想擁有的，我反而沒啥興趣，反正就是不去崇尚人家急著去追隨或欲求的東西，我跟流行其實是很「絕緣」的！我就是按照自己的步調走，不羨慕人家有什麼，我想要的不過只是自在與安詳，能做自己喜歡的事，錢夠用就好，再結交幾個願意鼎力相助的死黨朋友，那麼我這輩子就成功了。
學生覺得這款老師怎麼如此「不長進」？太不可思議了！頻頻問我：「老師，你在講真的還是開玩笑？」是真的啦！我這種水瓶座雖然有著天馬行空的浪漫情懷，但起碼還是個務實老傢伙，不會脫線，依著決心毅力，朝自我想去的方向而行。
她還是滿臉茫然，只好再深入解釋一番。好，我就算沒有自用車，至少還有公車啊！而且馬力強大，還有專職司機載我到處跑，人家小車看到我搭的大車，還要禮讓三分耶，也不用傷腦筋沒停車位，更沒有維修、繳一堆稅、怕愛車被人刮花破壞的問題，有啥不好？還有啊，人家餐餐山珍海味又如何，我和師母就是實實在在過日子，也很有味道呀！就算師母用最便宜的食材，煮出的粗茶淡飯，吃到我嘴裡的，卻比珍饈奇饌還更貴重。
這個學生很可愛，慢慢理解我在講啥，問我怎麼養成這種豁達性格？其實我也是從年輕時代慢慢學習、累積經驗而來，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，而且直到今天，我不能算全然豁達，畢竟人難免有情緒，情緒來了就會干擾思緒，仍在不斷修正和反省，儘管無法百分之百，起碼也要有所長進。
於是，我開始講起自己的故事。
從小，我在家中長輩和學校老師心目中，就是個乖孩子，可是我並不快樂，反而覺得噁心。我其實很驚訝、也很痛恨嚴教狠管的父母，是用成績來「衡量」、「決定」對子女疼愛程度，更討厭現實功利的人際關係──看你成績好就巴著你，看你成績差就踢你滾一邊去！因此國小五年級後，開始思考未來人生的我，到底該塑造成什麼樣子？在一次獨自搭著火車冒險之旅，我這個小毛頭看著窗外，竟然「頓悟」了足以影響我一輩子人生的重要大事：
我不要被成績和功利束縛，我要過我想要的自由日子，不用看人臉色，也不想擺臉色給人家看，就是做我自己的主人，做我喜歡的事，誰都別想改變、扭曲我。
從那一刻開始，我好像變了個人，彷彿另一種外星生物「附體」在我身上，不再把心思放在課業上，而是專注在對人生的自學探討，成績當然逐漸一落千丈。到了國中時代，壓根兒聽不懂數學、物理、化學在搞什麼東西，只能靠國文、英文、社會和生物科強拉成績。父母當然覺得這孩子「變壞了」，可是又說不出到底壞在哪兒？就算成績其爛無比，在家被父母打，在學校被老師打，我都是二話不說爽快被打，咬牙閉嘴捱住疼，也省得講一堆理由被長輩斥責。
學生兩手托著腮幫子望著我，嘖嘖搖頭說，唉，可惜國中高中沒有「哲學科」，否則我就可以去唸了。也是啦！不過，我可沒有考上高中，成績連達到最後志願都還差一大截！不過當年五專考試倒是猜題猜得夠神準，勉強進入一所排名還算中等的專校，選唸商科，但這並非興趣，跟我好想唸的新聞編採領域相距甚遠，只是打死都不想重考！我知道，如果我去蹲補習班苦讀一年，在當年體罰合情合理的年代，我一定會跳起來跟老師或班導暴力幹架，打輸也爽快（媽的！國中三年被打得還不夠嗎？雖然我不是天生性情乖戾，也不崇尚暴力，但可不是天生當沙包被打的料，忍耐還是有個限度）。
進了五專才知道，一堆同學和我一樣，都是「高中聯考失意邊緣人」，還有些同學的兄姊，都是建中、北么等級的高材生，甚至在台大、政大、交大、清大成績優異。家人納悶同是父母生，底下弟妹怎麼不是讀書的料？當然這些「邊緣人」在家地位低落，過著被鄙視輕忽的日子，悲苦可想而知。當我聽到班上女同學眼眶泛淚講到「我父母都罵我，異口同聲說，一定是在醫院被抱錯，因為我家可沒有這麼笨的基因」時，感同身受，痛徹心扉。這是父母該說的話嗎？真令人不寒而慄。
專校學生是有不少牛鬼蛇神沒錯，然而也有些同學天生熱心，期中期末考前看到一堆同學抱著會計學、統計學、微積分怎麼唸都唸不懂，急得快跳樓，這些同學乾脆跳出來宣布，若有需要，考前的星期天到學校來，幾位「小老師」互助合作幫忙解說解題，總比自己窩在家裡鑽研不出道理、浪費時間好些。
我是被這些性格直率的同學所感動的。他們讓我知道，對，我們不見得是唸書的料，但我們起碼是可以相互拉抬的角色，幾個人混在一塊兒研究討論，再怎樣都可以找出答案來；就算我們都是臭皮匠，相信未來不僅能勝過諸葛亮，甚至幹掉今日比爾蓋茲、祖克柏，或馬雲、巴菲特之類的大咖人物。
事實證明，考前「小老師」們拔刀相助，救了好多同學，甚至有些同學前一天還哭哭啼啼看不懂成本會計，第二天神清氣爽竟然考得比「小老師」還好，但「小老師」們根本不在意成績──或許對成績早已心死，反而嘿嘿嘿咧嘴大笑，直誇自己「名師出高徒」，下回再有問題來問，照樣把你從完全不會、教到變成專家，毫無心眼或耍弄心機。
這種打從心底真正不計較、只要有成就感就會快樂一整天的單純豁達，深深改變我原本有些低落陰鬱的性情，重新燃起「本來就該作自己」的心。五專畢業後，當了兩年義務役的兵──那是個浪費時間、無聊透頂的可怕歲月！退伍後回歸正常氣勢，毅然揹起背包，外語還不懂幾個大字，就想瀟灑當個遊遍天下的獨行客！
你問我怕不怕？當然怕！可是既然要實現拋開過去的包袱桎梏，那就別多想，勇敢追夢去吧！
想都沒想到，硬著頭皮闖蕩，竟然挺進全球三十幾個國家與地區，根本不把父親強迫我考插班大學的殷切期望放在眼裡。旅程固然艱辛，心裡卻完全沒有「後悔」兩字，就只是為了擺脫束縛，不希望照著父母「認定」的路走──即使被罵反骨背骨又怎樣？就－是－不－甩！
廢話這麼多，簡單說，我就是要作自己的主人，朝想走的路走，誰都無法阻擋，也無權改變。
一趟環球克難之旅，用的是自己在軍中存下的十萬塊錢，以及在海外賣中國結和髮夾飾品、幫人算命攢下的旅費，省吃儉用，就這樣一路過關斬將，靠著毫無經驗，以及軍中學到的自衛拳術，跌跌撞撞地完成心願。不過這其間還是遭遇過歹徒持槍打劫、空難、傷寒重病，甚至人家毒梟跟政府軍槍戰，我倒楣全都碰上了！那種語言不通、孤立無援、瞬間可能踩到人家族群文化禁忌的地雷苦頭，一個都沒少過。可是，若說這叫多災多難倒也不至於，因為在將近一年的旅程中，結識許多不同國家的好友，受助甚多，雖然語言不通，偶爾誤解意思，那又如何？除了大開眼界，心境更是徹底改變，領悟「世間何其之大，何須為名利每日汲汲營營？」的道理。
回到台灣後，並沒有花多久時間唸書，隨即參加插班大學考試。那時插大非常難考，我所考的傳播系，一百四十一人報考，僅取四名！媽啊！這款錄取率，比當年大學聯考還難耶！但說也奇怪，抱持愉快心情去應試，卻能獲得佳績，吊著車尾終於進入那扇真正「窄門」，成了大學生，我媽簡直不敢相信──沒想到國中時期數理化三科成績加起來不到一百分的「白痴兒」，居然也能上大學。
進了大學後，剛開始時，原本有些擔心會跟這個班同學不太能融入，畢竟我們幾個轉學生年紀較大，而且曾聽說學長姐恐嚇學弟妹「轉學生，怪物多」，把我們塑造一副「成績超好、心眼超壞」的魔頭壞蛋；姑且不論傳聞真偽，我們幾個轉學生主動破除，發揮熱心助人精神，對自己班同學疼愛有加，立刻與大家融入成一片，因此堅信學長姐醜化我們的說法，不過只是謠言一樁。我也把專科時期受到當年同學幫助的精神，拿到大學來繼續發揚──見到有同學當日因病無法到課，晚上就把課堂筆記影印一份，默默塞到對方住所信箱，或請託其他同學代轉；我也樂於把自己手繪筆記分享給所有同學，不計較誰考得比我好，因為，分數已經不是那麼重要，付出能讓自己快樂才是重點，而且往往獲得的回饋，是難以計量的。
不相信嗎？一直以為我的付出，只有對自己班同學有用處，後來到職場多年，才曉得有好多學弟妹，當年拷貝我的筆記、講義，安然度過大學最難的專業科目，至此才驚覺，自己竟然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，不可思議。
進入職場的歷程中，我娶妻成家，順便唸完研究所，人生進入另一個新階段。
我當然知道職場是個「毒龍潭」，那種赤裸裸的奸險爭鬥，與檯面下結黨權謀，老早就看透、看破了，但也不是當個無限制付出的傻瓜，而是懂得保護自己，把愛心和關懷，留給真正需要協助的同仁，是沒有什麼「小確幸」，只要心情快樂就好。所以當學生笑我「怎麼到了五十多歲還只是個小咖？」，我沒責怪她沒禮貌，畢竟她是被世俗觀點「教育」出來，慣於以這種模式來認定「成就有多少」，笑笑就算了。
她的問題更犀利：「若能有升官發財的機會，老師你會說不要嗎？」哈哈，我也會告訴你，有機會當然好，怎會不好？我從不否認呀！但隨緣更好，估量自己能力到哪，決定接不接受，或者由老天來決定，如果沒有機會就算了，日子能過得去，未必不是福氣。她笑著戳我：「老師騙人！你明明就『哈』（期待）得要死！」唉！真的沒有「哈」。到了這把年紀，一腳都快踏進棺材，還貪求什麼就太蠢了；況且，既然在工作，就盡心盡力做到最好即是，其他時間拿來做自己想做的事，不強求別的，這才是真幸福。
三十多年來，我看過職場上許多為官位明爭暗鬥的醜陋場面，眼見有人爬上官位、一副小人得志的噁樣，什麼好處都要撈，什麼考績、利益都要沾，等到哪天被人揭發弊端或改朝換代拉下台，那副呼天搶地的糗態，反而是我最愛看的戲碼，這就是「人生死樣子現形記」嘛！大快人心哪！
印象最深的一回，是年輕時在某單位中，曾因不肯收受廠商賄款，更不願加入共犯結構，被部門主管和沆瀣一氣的同事聯合逼走！在那當下真的難堪啊！還被污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，咬著牙不多辯解，在叫囂、辱罵及嘲弄下收拾物品離開，那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啊！後來我到監獄去探望這些人，看著他們悔恨交加、盼我諒解時，看在眼裡，對照過去那款意氣風發、不可一世，內心深受震撼。
固然感嘆這世間陷阱重重，稍有不慎恐將摔落斷崖、粉身碎骨，因此更提醒自己，寧可樸實簡陋，也不能虛浮貪枉，畢竟「貪」乃罪惡根源，不管是貪財、貪色、貪吃……，還是腳踏實地，才是不二法門；另外，想到當時被逼走離職的那一刻，由於被栽贓、造謠、抹黑，人格嚴重受辱受創，整個公司幾乎都傳遍了，千夫所指，可是我居然沒有反駁，坦蕩蕩地收拾物品，忍耐情緒，面無表情地離開，沒有大聲辯解或喝斥，我想我做得很對。一來，我沒有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，就安然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，不要失控失態，其他的，不是我所能操控，只能見機行事；再者，既然沒犯錯，就沒什麼好怕的，不需浪費過多唇舌辯解，讓時間證明一切吧！
是啦！儘管真的有些久，每每想起難免痛苦上身，懷疑幹嘛這麼折磨委屈自己？不過只要能熬能撐，最後依然可以等到重見光明那天，那是一種撥雲見日、甚至是晴空萬里的暢快感。
在電視業工作超過二十五年，也同步在大學教育奉獻教職近二十年，每日工作忙碌，還有出書、寫劇本、製作企劃案、配音等等，閒暇時除了帶著師母出去走走，也不忘關懷偏鄉弱勢孩子、老人，雖無日進斗金的豪氣，倒也未見窮困潦倒的窘樣，平淡以度，帶來溫暖與歡樂，也是趣味。然而學生在談話尾聲，還是不忘重複回頭再戳我一次：「老師，我還是覺得，你不該只是如此啦！這樣的人生太無趣，而且太過平常，不怕人家說你不長進嗎？」
怎麼會呢？我都說了，不偷不搶不騙不拐，心安理得，海闊天空，照著自己步調走，為自己而活，不畏於他人眼光之下，朝目標前進，我知道在做什麼，絕不虛度光陰，萬般皆足。
這位學生最後問我：「老師，你這輩子到目前為止，最大的成就是什麼？」那麼我會告訴你──我年輕時信守與老神父的承諾，持續十四年休假時間，自費到偏鄉部落，教弱勢小朋友閱讀與作文，最後讓部落出了一個大學生，回鄉接棒繼續帶動讀書風氣，那種開花結果的快樂，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！學生瞪大眼睛回應：「那應該讓大家都知道才對啊！」我笑著說，曾有同業記者想報導這個題目被我阻止，因為我不想成為主角，部落居民大概也不希望被放大檢視，就讓它自然持續，大家默默站在自己本分崗位上，扮演好該演的角色就好，何需敲鑼打鼓？她聽了點頭，頗能贊同。
一場對談，不曉得能否解答學生心中對我的疑惑，然而也感謝學生給我機會，意外回頭檢視自己五十多年來的心路歷程，坦然面對心中那片鏡子，看看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模樣，順便跟她討論，什麼才是正確的人生觀。
很可惜的，我們並沒有找到答案，畢竟人生觀沒有絕對，且因人而異。倒是她反饋給我一個很好的訊息，就是她居然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該怎麼過，幸好經由一場師生對談，潛意識開始思考「我是誰？」、「我是個什麼樣的人？」、「我該成為什麼樣的人？」、「我未來想過什麼樣的日子？」、「為什麼？」……，覺得收穫滿滿。
她向我鞠躬致謝那一刻，我也向她敬個回禮，互道感謝。只是當我問她：「妳還會覺得老師應該買車嗎？」她調皮吐舌回答：「買啦！老師，還是買比較好啦！」於是彼此相視大笑，就這樣，度過一個有趣的午後時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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