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台鐵區間車上，上來兩位頭戴安全帽的老工人，手上提著工具袋，滿身都是灰塵泥水，皮膚被曬到紅，汗水閃亮滿布，髒兮兮地不是找位子坐，而是默默地坐在車廂裡不甚寬廣的地板空間，還深怕會擋到人家的路，趕緊將帽子一脫，收拾好工具袋，盡可能減少所佔面積，就這樣安靜地閉目養神，顯然工作累了。
奇怪，這是在練功嗎？車廂裡明明還有很多座位，看這兩位也上了年紀，一臉疲態，應該是很想坐在椅子上才對，怎麼還坐在地板上咧？雖說夏天坐地板比較涼快，但車內本來就有冷氣呀！這樣坐著，背部又不靠壁，應該很不舒服。
過了一會兒，我看其中一位眼睛睜開，於是走過去，邀請兩位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吧，這樣休息也比較舒服。
「不不不，」老工人對我微笑搖手，「我們做土水的（泥水匠），工作一整天，渾身髒得冒煙，汗水跟雨淋過差不多，坐在椅子上會給人家髒到，我們下車之後，誰還敢坐在我們坐過的椅子上？」另一位也醒了，對著我友善一笑，但並不打算坐在椅子上。
我想想也對，可是這樣子坐在地上真的不舒服啊！久了腰骨一定痠痛。我背包裡剛好有捲筒式大塑膠袋，建議他們若不嫌棄，就拉開幾只大塑膠袋，攤平墊在椅子上和靠背處，這樣就不會弄髒車廂裡的椅子，用完下車還給我就好，我摺一摺放進背包，回家還可以用。
兩人稍稍對話幾句，同意了，千謝萬謝接過我給的幾只大塑膠袋，恭敬地鋪在椅子和椅背，然後才安然地坐在上頭，又不斷地跟我道謝。他們告訴我，平常他們出班去工地或民宅做砌磚、水泥鋪面，都是開車去，但開了快十五年的破車，不曉得怎麼搞的，今天就是發不動，怕會耽誤人家工程時間，所以只好來回都搭鐵路區間車，一來便宜，二來剛好工地就在車站附近，下車也方便。但是「歹勢啦！怕給人家車廂弄髒了，這樣對不起其他旅客。」
我連說不會啦，你們都很有良心，地板連一點髒汙都沒見著呢！他們說，他們從學徒開始，「師仔」（師傅）就是嚴格要求，做這行本來就會滿身髒兮兮，記得不要在人家家裡亂坐椅子，不要弄髒人家環境，萬一不小心弄髒，記得一定要掃要擦乾淨，不可以做完工作就跑。將近四十年來，他們謹記「師仔」教的，因為他們說，真的有很多業主，會仔細觀察工人素質；像他們處處用心，工程做完自動自發檢查收拾，所以乾淨清爽，有的業主會因此加錢慰勞。當然也有些不識相的出錢大爺，「順便」拗去清掃其他不是工程範圍內的地方，他們也秉持和氣生財道理，不去拒絕，表面上是吃悶虧沒錯，但業主下次若有工作，一定優先考慮他們這些工班，所以多做一點也無妨，不要太計較，生意反而源源不絕，才能有賺有吃，得以溫飽。
有沒有收徒弟呢？這問題讓兩人尷尬一笑，不好意思地說，這年頭「少年仔」都喜歡做那種坐辦公室吹冷氣的工作，像他們這種「土水的」很辛苦，風吹日曬、腰痠背痛，一年到頭每天還髒得跟鬼一樣，根本留不住人！要不然做一做耐不住苦，扛包水泥就要叫累，或者不動手學做卻直說懂了，要不就惹出一堆麻煩留給人家「擦屁股」，幾天後不見人影，跑了，教了等於白教。他們這麼多年來收了不下二十幾個徒弟，每個都說「會撐下去沒問題」，到最後「無影無隻」（指「子虛烏有」），一個都沒留住！如今他們頭髮白了，滿嘴都是補過的牙齒，還是找不到能接棒的。而且做這行容易職業傷害，骨頭脊椎彎得一塌糊塗者大有人在，他們也受過不少職業傷害──像是手腕囊腫啦，肌肉拉傷啦，骨折脫臼啦，還有才彎腰跪下就「靠杯靠母」痛得半死；有時候沒空跑醫院，搽點藥酒就算了，要是給人家推拿，往往痛到靈魂快出竅，簡直跟生孩子差不多！
聊著聊著，內心開始同情起來。眼看他們就要下車，順帶一問，這才知道原來他們今天為了準時赴工，不要拖到人家進度，早上到快傍晚都還沒吃飯呢！我一聽就心疼，趕緊拿出兩條巧克力棒相贈，他們客氣推辭，但我堅持要先墊墊肚子，兩人拗不過我，於是連忙收拾摺好塑膠袋還給我，兩手再像小朋友捧回改過考卷一般，恭敬接過巧克力棒，「古意」地感謝再感謝。下車後，兩人在月台上沒離開，不斷跟我揮手，直到列車離開為止。
直到這一刻，我的心情非常愉快，但接下來卻整個大逆轉。
這天陽光很烈，到傍晚才稍稍涼快。在夕陽餘暉中，列車開到靠海的下一站，這是個以沙灘和便當聞名的地方。本來正悠閒欣賞外頭黃昏美景，沒想到車廂裡突然傳出宛如爆炸般的喧鬧聲！原來一群剛才在海邊戲水的年輕人，全都上了車。轟天般的嬉鬧也就罷了，有幾人身上還被塗抹不少泥巴，從對話中得知，原來他們另外還路過某塊荷花田，有人突發奇想惡作劇，把幾個伙伴抬起來丟進田裡，搞得渾身髒兮兮，應該是不久前打過泥巴仗。
問題是，這些年輕人上車前，不但不先初步處理身上髒汙，沿途在地板留下汙漬、鞋印，還乾脆一屁股坐在車廂絨毛座椅上！其中有個傢伙大概埋怨同伴惡搞，把身上泥巴「挖」一塊往人家身上丟，卻不慎砸中車窗玻璃，雖然不至於破掉，但一大塊黑嘛嘛的黑漬就黏在上頭，大家只是指著哈哈爆笑，似乎也不以為意。
就這樣，這群男男女女手握飲料，十幾個傢伙把車廂當「開趴」酒店，吵得部分乘客紛紛逃往其他車廂，我是不吃這套，馬上請列車長前來處理。這位列車長很佛心，耐心勸了半天，終於讓他們安靜下來，一旁有歐巴桑則不曉得從哪變出抹布，到廁所沾了水，回頭幫忙擦拭地板和玻璃，但這群年輕人竟然就只有「看著」人家清理，袖手旁觀，明明是自己的事，卻沒有一個人親自出面處理。
我越看越火大，看不下去了，立刻跳起來破口大罵你們這群人是怎樣？自己搞出來的髒汙，還要人家清理嗎？難不成你們是不是到現在，連大小便都還拉在褲頭上，要你家老爸老媽幫你換褲子洗屁股？丟不丟臉？可不可恥？混不混蛋？
由於我吼聲超驚人，連隔壁車廂都有人探頭拉長脖子看，同時大概也因為我兇起來長相超「鬼見愁」，把這群傢伙給嚇到歪，大家彷彿酣夢被打醒，立刻七手八腳收拾殘局，不一會兒恢復原狀，但看到我這張恐怖的臉還在繼續死盯著，只好識趣地「移師」到其他車廂去，不敢看著我，連頭都不敢回，可能以為我是那種空手道上百段的「高手高手高高手」，少惹為宜。不過空手道沒有什麼上百段啦，倒是我很有自信，以我這張發怒的臉，不用到萬聖節，照樣可以嚇死人。
列車長感謝我「拔刀相助」，不過我心裡卻有些難過。
之後，除了車子扣囉扣囉的行進聲，車廂總算恢復安靜。我慢慢坐下，為自己發脾氣失態而反省，但回想剛才兩個老人家，再對比這群年輕人，我不能說這代年輕人都是這副「死樣子」，那太以偏蓋全了，畢竟也有不少青年，禮貌與教養仍能保持一定水準，不過我是真的有感而發，因為像這類「欠修理」的大孩子越來越多！奇怪的是逐漸瀰漫一股「自己捅的樓子要別人收」氛圍，不管在車廂，還是在日常生活，或者在我任教的大學裡，好像慢慢成了一股「流行」，你不幫他忙，還可能被怪罪呢！
回到台北，跟同事聊到這件事。他們說，你不幫年輕孩子的忙，被他怪罪，那已經是「過去式」啦！我聽了本來眼睛一亮，以為我原先所見所聞，只是偏見或少數個案；沒想到同事搖頭說，錯！現在某些大孩子，捅出樓子麻煩不見得需要人家收拾，反正他就視而不見，不負責任，甚至乾脆眼不見為淨，裝著沒事，總之就「擺爛」嘛！反正時間久了，大家也就忘啦！問題到底有沒有解決並不重要，「裝死」也可以，能混過去就「賺到了」，混不過去就「拗拗看」。我一聽心頭再度一沉，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我始終惦記著那兩位老人家，他們寧可坐在地板，不敢渾身髒汙坐在椅子上，那並不只是在生活中為他人著想的小事，而是一種高貴情操與美德。我納悶這年頭從小到大的教育，到底在教些什麼？年輕人怎麼都不覺得自己好像少學了什麼？是基本生活禮儀蕩然無存呢，或者「地球繞著我轉」才是王道？如果當時我沒找列車長來處理，這一坨坨掉在車廂地板與椅子上的黑泥、汙漬、鞋印，還有車窗玻璃的泥印，其他乘客看到會怎麼想？列車開回維修廠，讓清潔人員看到這般光景，又是個什麼樣的心情？
雖說現在是個亂世，全世界磁場大亂，更亂了套，人們也變得更自我、自私，往往聚焦權利卻避談義務，但不能把它當成藉口，我們就不將禮儀與美德傳給下一代。若基本公德不能深植，以後別再跟我侈言什麼「讓世界看見台灣」那般言大而夸！在我看來，要是人民道德與生活素養太差，讓世界知道了，基本上不過就是把褲子脫給全世界看而已，醜態畢露，丟人現眼。
這句話是重了些，卻也代表著我的憂慮。想一想，就像你看著菸槍把菸蒂自然而然丟進水溝，毫無羞愧；或者行人大方闖紅燈，理所當然，那麼這個國家的人民，在國際社會裡到底歸類在什麼樣的角色，大概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（後記：我早已預知年輕一輩看到這篇，總會有些反感和反駁，認為會做出這種缺德事的，不見得就是年輕人，中年人、老人家都有可能！對，沒錯，所以文中也有提及，不能以偏蓋全，這純屬我個人在教學與生活場域上的觀察，當然難免不夠周全，若有疏漏，我坦率致歉。我主要用意是提醒大家反思，並不在於製造年齡對立，這點請予理解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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