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天，在鐵路區間車上，鄰座一個流著口水、尚未收涎的小女娃兒凝視著我，可能看對眼了，大方地把手上被她舔得濕淋淋的棒棒糖，笑容燦爛且態度友善遞給我「分享」！她媽媽除了大笑，連忙請我原諒她女兒如此失禮，我不在意，倒是回憶起自己孩提時代的情境。
在我小時候，父母勤教嚴管，兄弟姊妹三餐被餵得超飽，光是一碗白飯就凸起像個小山丘！別以為我家多有錢，不過就是公教家庭，但父母當時教養觀念，認為小孩吃零食會影響發育，最好方法就是三餐灌到飽，到外頭去就不會想吃什麼糖果餅乾那些「沒營養的」；反正在他們眼裡，「零食」等同小孩變笨變呆的罪魁禍首，而且只要我們膽敢挖出小豬存錢筒偷買零食，或者同學願意分享零食給我們，少不了遭到一頓狠罵，狼狽到霹靂慘，整個吃零食的高昂「雅興」全被破壞殆盡，只留下被大人責備後的滿臉淚痕與鼻涕。
童年時每每路過糕餅鋪，感受陣陣熱騰騰撲鼻香氣，加上店裡櫥窗櫃位，擺滿數不盡糖果餅乾等各式零嘴，我絕對會兩眼呆滯站在原地，流著口水還充滿微笑，傻傻地想像自己就躺在糖果堆裡游泳，而且要開懷地吃，盡情地吃，心想這輩子只要能來這麼一回，死也甘願了！
那種「看得到吃不到」的滋味像什麼？想起有回觀賞對日抗戰劇集，那時家戶窮苦缺糧，好不容易還剩條鹹魚吊在飯廳屋梁上，全家人邊吃著僅剩不多的大米飯，邊望著鹹魚；大人還阻止小孩想打那條鹹魚的歪主意，更教訓一頓：「吃就吃，給我專心吃飯，不准多看兩眼鹹魚，當心看多了，可是會鹹死人的！」
總之就是那種感覺吧！明明沒錢，吃不到，還要想像自己獨擁滿坑滿谷的零食。當時在那小小心靈裡，埋下一個深厚心願──
「我長大了要賺很多很多錢，然後買下一屋子零食，還有汽水可樂，吃到拉肚子、吃到生病、吃到死翹翹，那又怎樣？都沒關係！拜託在我棺材裡放滿零食吧！帶去天堂還可以跟神明分享這種人間美味！」
可能有些讀者會笑說「哪來這麼誇張？」但，真的，小時候被嚴管不得碰觸零食的絕對禁令，心想簡直堪比「滿清十大酷刑」那般殘暴毫無人性！滿腦子都想著如何「突破重圍」；更難受的是，電視裡卡通時段每天都在廣告，疲勞轟炸一堆什麼王子麵、脆餅、夾心酥、跳跳糖、冰淇淋、雪糕、氣泡果汁、蘋果西打……，媽啊！簡直人間極品美味！你問我內心會不會失控？
當然會啊！只差點跟貓咪一樣，要去舔電視螢幕了。
如今，回到鐵路車廂上，望著小娃兒天真無邪神情，感受願意與我分享零食的幸福快樂，我把自己小時候慘痛遭遇告訴這位年輕媽媽，她咯咯直笑，或許覺得這個老歐吉桑在唬爛，或者腦袋進水、痴呆糊塗？我可不管她怎麼想，反正我一股腦兒把孩提時代未能盡情吃零食的缺憾，一堆怨恨垃圾盡情地倒個痛快。她倒是沉默了一會兒，問了個好問題：
「既然如此，您現在為何不好好地吃個過癮呢？」
對啊！為什麼不？
在我下車隔著窗子、與這對母女說再見後，腦海裡開始圍繞並思考這個問題。我經過車站商店街的蛋糕店，走過便利商店，更看到麵包店裡剛出爐的香噴噴麵包……奇怪，這麼多年來，明明自己早有能力，可以買下一屋子零食糖果餅乾汽水、吃到死都沒問題！現在卻始終沒有動力想要實踐願望，這豈不辜負童年時立下的「豪情壯志」、而且要吃到撐死才甘願的瘋狂本性嗎？
仔細地想，這才發現，童年想吃零食的極度渴望，隨著歲月，隨著漂泊，隨著成長，隨著心境上轉變，那種「氣氛」早已逝去，不再把它當成這輩子人生「最偉大的志業」；畢竟累積這麼多人生包袱，該忙的事一大坨，哪來這麼閒情逸致地回歸初心，只為完成那麼一丁點小不啦嘰的快樂心願？然而再怎麼想，總覺得這種觀點就是不太對味。
多年前，我到日本朝日電視台，有幸與名主持人黑柳徹子女士（暢銷書《窗邊的小荳荳》原作者）在同一場合，聆聽她娓娓道來自身人生故事與想法。她感嘆歲月殘酷無情，童年時稚嫩天真的願望與本性，因為成長，因為現實，因為社會轉變，因為人情世故，不得不被迫收起那單純想法，逼著自己必須要轉變為「成熟的大人」，使得原本這股純真可愛的心念，只能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最角落，這輩子恐怕無法盡情發揮，偶爾想起，難過得兩行眼淚還會掛滿腮，只因無法流露真性情，想想，還真是無盡遺憾。
矯情嗎？不，我不這麼想，而且有所共鳴。
或許社會化過程，養成我們「什麼年紀必須做什麼事」的習慣，可是，這標籤彷彿如影隨形，像個緊箍咒拴牢我們腦袋，不能逾矩，反而讓我們不快樂了。其實只要不犯法令、不違道德，在這種時代有什麼好不能盡興的？或許我們長久被這種氛圍洗腦教化，深藏內心的那種兒時情懷，哪怕非常簡單渺小，只因自己內心莫名其妙給的束縛，孩提時的快樂願望，就這樣被歲月無情沖刷，甚至消逝無蹤。
曾經參與一些飲宴場合，哪怕滿桌友人比我年紀還小，就看我只喝可樂、汽水，卻不跟著他們瞎攪和去豪飲啤酒，或者品味名貴好酒，總覺得「不給面子」、「難以融入」，偶爾還揶揄幾句：「這像話嗎？怎麼貓爺長不大，還喝小孩子的玩意兒！」，我也老實回應，可樂和汽水，都是我兒時沒能得以暢飲的玉液瓊漿，快樂的童年之心有所遺憾，因此活到這麼大，啤酒名酒在我眼裡，都比不上可樂汽水來得珍貴啊！
當然，沒人把我認真吐露的這席話當回事，以為是推託之詞。你想也知道「不喝下這杯酒，就是不給面子」這類瘋言瘋語不絕於耳，總會逼得人不得已只好黃湯下肚，但「有一就有二」，一杯接著一杯應酬，固然不讓大家掃興，卻讓我非常不高興！儘管不醉，此非最愛，導致日後我厭惡這類邀宴場合，哪怕可能攸關前途升遷，我依然堅決不打這種通關，寧可安靜地做我的事，過我的日子，其他的不關俺事。
想升官發財？等下輩子吧！這輩子就甭想了。
或許覺得自己年近花甲，眼界逐漸放開，越來越不在乎別人眼光且不退縮，也不願意迎合人家不合理期待，我只想做做自己喜歡的事，也開始思考過去有哪些沒能實現的願望。關於「吃零食」這件事，隨著小娃兒想跟我一同「分享」的有趣經驗，從內心記憶深處又重新開挖了出來──對！我想實現它。
這個意思是說，我要買滿屋子零食嗎？喔，不是我不想，而是著眼於身體狀況，沒辦法像年輕時那樣，撂下「再多也吃得下」那種不打草稿的吹牛豪語，畢竟人活到這把歲數，再多豪情壯志，難免七折八扣。前行政院長孫運璿先生曾私下對記者說，年輕時渴望吃到紅燒肉、肥嫩蹄膀，無奈戰亂艱苦，物資匱乏而不可得；好不容易等到中年歲月，終於有能力吃了，家人卻關切他發福體型，攔著不能讓他盡情大快朵頤！甚至官方宴會場合，孩子們更透過電視新聞，盯著父親有沒有在鏡頭前吃東西，如果有，免不了一番「善意嘮叨」，這讓孫前院長只能苦笑，嘆氣這儘管真是「幸福關懷」，但總會有那麼點遺憾。
我不是官，更非名人，可不想有什麼遺憾。就在這天，莫名其妙地心血來潮，上班午餐休息時間，特別跑到公司附近超市，面對滿坑滿谷的零食，想盡情地大買特買，想彌補幼年時期未能滿足的心願。偏偏多年來沒有養成吃零食習慣，貨架上迸出一大堆聽都沒聽過、不曉得好不好吃的零食，因而突然意外罹患「急性選擇障礙症候群」──換句話說，就是傻眼啦，不知道該選什麼才好！杵在店裡半小時，呆滯望著琳瑯滿目的品項發愣，搞到店員都過來關切，以為來了個老賊準備行竊。
這種「急性選擇障礙症候群」病況實在嚴重，磨到最後，我只挑了一包洋芋片、一罐可樂，倒是心滿意足地結帳離開，至少完成了那麼一點點童年心願，讓內心拼圖那塊小缺角得以補上。
回到辦公室，我安然坐在位子上靜靜地吃，靜靜地喝，除了讚嘆「這真是人間美味」啊，心裡還想著「如果童年的『我』就在旁邊，我會毫不猶豫，馬上牽著那個『我』到超市逛逛，想買什麼零食就儘管買，爆買到被淹沒為止也無妨！」至少人生童年要是有這麼一回爽快過癮的事，痛快吃到生病也罷，說不定這輩子將會大大改觀，也許就更加豁達、真的無所缺憾了。
喔，完成這件小小心願，還有個收穫，就是數十年來對零食產品甚為生疏的我，至少現在知道不少新產品、叫得出名字，總算「趕進度」趕上了！我父親生前什麼零食都不懂，年紀大了偶爾嘴饞，叫不出什麼零食名字，只知道有個老牌子甜餅乾叫「可口奶滋」來著，但看到包裝從熟悉單色變成彩色，還會疑惑「到底真的還是假的？」看來，成就永遠比不上父親的我，光在這點上頭，應該可以小小虛榮炫耀一下「青出於藍」……但其實也沒什麼值得好炫耀的。
不過還是很高興，我的赤子之心仍在，沒被「社會化」給泯滅殆盡。如果下回還有小娃兒拿著濕淋淋的棒棒糖邀我「分享」，我想我會不顧一切接過來大口吃下！是很不衛生啦，不過相信娃兒應該會很高興才對；只是如果一整支棒棒糖都被我吃掉，不曉得這娃兒會不會哇哇大哭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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