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這個人不太習慣交朋友，總覺得處理人際這塊很麻煩，所以看似嚴肅冷漠，帶有一些「懶得理人」的成分在，倒也不是惡意，而是天性就是略帶孤僻自閉。不過，若說我只交特定族群的朋友，那也不對；朋友群雖然不是多到「溢出來」，卻來自五湖四海、各式各樣、百工百業、三教九流，老的少的什麼都有，當然什麼都不奇怪。
朋友群中有位年輕人「阿宗」，本性單純，很衝很直，也因為脾氣火爆，一時衝動，曾經失去理智犯了殺人罪，蹲了好久的苦牢。出獄後優異表現，改變許多人對「更生人」傳統的刻板印象；最主要原因，是他始終懷著一份愧疚與悔恨，想在剩餘的人生改變自己，並且徹底贖罪，進而變了一個人。
為何懷著愧疚與悔恨？他始終想起對不起自己母親，為著他莽撞衝動闖下大禍，意外跟著賠上一條命。曾在大雨夜的陋巷鐵皮屋裡，我探望出獄後不久的他，頭低著不敢看我，卻也能聊得起勁。我本來計畫準備他最愛的豬腳便當，印象中他喜愛大魚大肉，沒想到他事先告訴我，自從入獄之後已經不太吃葷，盼茹素能洗清過往罪孽，我只好改帶素食春捲讓他裹腹。他心情低落，沒有什麼胃口，但還是慢慢把它吃完，算給我面子了。
「阿宗」是我早年協助偏鄉學童課輔中，所教的高年級「皮孩子」之一。他父親早逝，體弱的母親則是在市場賣菜，儘管有心教育，卻根本管不住他。「阿宗」從小與鄉里街坊的混混群為伍，每天耳濡目染之下，當然滿口粗話，常被我狠狠糾正，回應時還挺不服氣：「知道！我以後不會再罵『幹』啦！」那個「幹」字特別大聲，令人哭笑不得。
母親考量他能有個比較好的就學環境，上了國中後，母子遷至附近小鎮居住。或許是宿命吧？他還是很不幸也無法擺脫，又和一群牛頭馬面的問題同學瞎攪和。既然志同道合，他天生身強體壯，打架夠勁夠狠，很快成為國中學生幫派裡的頭號護法，專門保護「老大」，還被封為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，紅到連當地鄰近鄉鎮國中「同行」都曉得這號人物，糾眾到校外打「友誼賽」是常有的事，只可惜拿這種冠軍回來，對校譽毫無助益，老師們頭痛不已。
他母親怎麼罵怎麼勸，往往徒勞無功，無奈下曾經打電話給我，拜託我可不可以回來看看他？她記憶中依稀記得，張老師的話他會聽，也會怕；我抽空前往探望，眼見這小傢伙長大了一號，都快認不出來，倒有點兒傻眼。經過一番懇談，我覺得「阿宗」本性真的不壞，就是欠人引導，否則是非善惡分不清，憑著只是一股「義氣」（唉！電影《艋舺》劇情是真的，這些黑道相信只要有「義氣」，即可將所有暴力犯罪加以合理美化）。然而我在台北鞭長莫及，僅能不斷苦勸，他有聽沒懂，又似乎想裝模作樣趕快混過去，都逃不出我的法眼。不過他長大了，我可能快打不過他，僅能以溫情攻勢，盼能打動他那顆「單純卻不太有智慧」的野蠻之心。
「阿宗」國中勉強畢業，在他舅舅引導下，居然進了高工汽修科就讀，每天跟汽車、引擎、鈑金、油污為伍，褪去往昔青澀與不光彩，倒也挺樂的。他遺傳到水電工老爸腦袋，老師誇獎幾句超有天分，他可以在同儕面前炫耀個老半天，學得也夠帶勁，人也變得更積極正向。母親原以為他終於上了軌道，旁邊菜攤子阿桑都為她高興，豈知「阿宗」以往國中時的暴力同伴，不時邀他去些談判場子「助陣」；原先半推半就，久而久之，他又開始墮入歧途，在學校留不住半天又翻牆繞跑，還掛起耳環染金髮，菸酒不離身，每天大魚大肉反正有人請客，自覺風光不已，卻讓母親差點沒暈過去。
他的高工學業，好不容易死撐活撐，跟國中一樣，也是勉強畢業。接著當兵沒學到什麼乖，退伍後又悶得發慌，整天閒晃無事，不是幫人家地下賭場圍事，就是偶爾客串暴力討債，或者「義氣」替友人去「討回感情債」（比方說感情糾紛、奪人所愛之類的鳥事，糾眾恐嚇或嗆聲）……反正全是狗屁倒灶的混蛋事蹟。
就在某晚，一窩渾球在KTV歡唱慶祝「完成一筆大買賣」（不是什麼光彩好事），席間「阿宗」酒喝多了想上廁所，剛出包廂門，正好跟隔壁包廂客人碰撞，對眼互瞄，大概彼此看不順眼，一言不合起口角衝突。對方是個幫派份子，拿刀出來先往他背上捅，「阿宗」痛得跳起來，立即反手奪刀，雖然手掌也被劃傷，但成功奪下刀械，可惜還來不及丟到一旁，眼見對方改以拳腳攻擊，於是「阿宗」反射動作，毫無考慮，就握緊刀子直往對方肚子刺下去！
這瞬間，「阿宗」恍然大悟，深知長刀刺進又大又軟的肚子會有什麼後果，可是先被捅刀，痛不可當，不趕緊抵抗就等死，進而失去理智。後頭狀況他講得含糊，我大概只知道當下他還是有叫人幫忙，可是幫派份子經急救之後，仍因內臟破裂、失血過多而一命嗚呼！「阿宗」鑄下大禍，來不及包紮自己後背上傷口即迅速離去，展開逃亡生涯。不過此人性格單純，很快就被法網收服──不久在某日夜半想躲回家裡，毫無警覺，人還沒踏進家門口，即被埋伏的警方逮個正著，鋃鐺入獄。
回憶這段往事，一時悲從中來。他當然對殺了人深表懊悔，然而他先挨了對方的刀，也有叫人送對方就醫，盼法官應該列入減輕量刑的考慮因素，不過當宣判刑期定讞，一度使他驚愕到承受不住！他嘆氣，這些都過去啦，不想再提；但有件事卻是他怎麼想忘都忘不了，情景始終烙印在腦海中，時時回憶都會痛苦不已──那是當母親得知他闖禍、目睹逃亡被捕時，慌亂中，他從眼角訝異瞥見母親無助、發抖站在門口，還有那張氣喘可能即將發作的驚恐臉龐……。
說到這段，他臉上淚水怎麼擦都不乾，哽咽到幾乎無法言語，泣不成聲。他在被捕後一段時間，只知母親早已被送到醫院去，舅舅也趕緊抽身前去照料，急也沒用；之後法律程序才剛開始，當他輾轉獲悉母親離世那一刻，所描述的景象竟然是她躺在病床上，兩眼無助望著天花板，嘴巴更無法緊閉，就這樣走了……。此時的「阿宗」，再也壓抑不住情緒，嚎啕大哭，抽噎說出他非常清楚，母親那張面容，代表著心中多麼有憾，也有怨，很不甘心，但無論如何，始終掛念著身陷縲絏的獨子；只是她已經沒辦法去看看孩子，僅能孤獨躺在病床上，眼睜睜面對生命流逝，什麼話都無法對孩子講。
他深自懺悔，為自己不孝而悲憤。在獄中，他決心申請吃素，若有必須吃葷的場合，就盡量少吃，希望逐漸養成完全吃素習慣。「阿宗」說，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吃素，也沒人教他，冥冥中似乎有個機緣導引，就順著這個感覺去做；然而，獄中若有宗教儀式或相關場合活動，卻並不願意參加，甚至有些害怕與排斥。他問我這樣吃素，卻又不親近神明，自己是否有病？我回應，這純粹是個人內心感官意願，吃素未必要與宗教劃上等號，你覺得怎麼做最好，讓自己身心獲得救贖，這樣即可，若是多想多愁，遠不如放下吧！不須把自己弄得這麼痛苦。
是啊！是該放下，但說來容易，不是當事人，侈言放下，談何容易？我也老實告訴他，我們都有相同性格，若虧欠別人，絕對掛念一輩子，罪惡感根本無法抹去，說要放下放下放下，我們都沒有什麼頓悟慧根，哪這麼容易放下？簡直比登天還難啊！可是這畢竟是人間功課，硬著頭皮還是要學著怎麼克服，他也大力點頭，深表贊同。
或許是歷經人生最曲折坎坷的路，也或許是累，離開不自由的日子後，他渴望回歸單純度日，不想再與世上紛紛擾擾掛勾，於是痛下決心，拒絕再與昔日鬼混墮落的伙伴接觸；唯獨依然沒辦法忘記母親那張驚恐的臉，令他不斷循環墮入內疚的心理障礙。母親因為他殺人，連帶引發病情，最後含恨而逝，這在他內心認為自己等於殺了兩個人！他根本賠不完，也賠不起，深感自己根本就是個「渣」，自慚形穢，更是罪惡淵藪。
我勸他換個心境，能夠這樣深自省思、坦承面對自己，怎麼會是個「渣」？你去看看這世上成堆混蛋東西，殺人放火、作奸犯科、貪瀆無厭、欺詐成性，錯了不肯認錯，還用詐術或話術硬拗，一旦拗不過，就要用暴力霸凌逼你就範，這款貨色才叫做「渣」！認清這個現實就好，你絕非那種不入流之輩。
況且，內心若覺得這個關卡過不了，乾脆把母親相片放在皮夾裡吧！每當覺得又湧現那令你不安的景象，趕緊拿出照片，對著母親懺悔，等心情平復，再把照片放回去，告訴自己該向前看，不要再被舊有的泥淖困住，還自我折磨；畢竟你也付出代價，已經夠了。
勸了半天，「阿宗」應該聽了進去，也照做了。之後，經由更生與社福團體協助，他義務為獨居老人的家修水電，也免費教一群社會青年及中輟青少年，傳授汽車及電工維修技能，頗受好評。他只要有素食便當吃就好，不願收下酬勞，也拒絕接受表揚，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，渾身污穢，不值得成為表率。
另一方面，我這個老師不該干涉人家甥舅之間的事，最後還是「雞婆」介入，費盡心力撮合，總算取得「阿宗」的舅舅諒解，舅舅也幫他媒介，前往一家汽車維修廠擔任助理，順便在閒暇時進修考照。這中間本來有些波折，是因為維修廠老闆對「更生人」三字甚為敏感，頗有戒心，經過好一番工夫解釋，又看在人情請託，才很勉為其難答應給個機會。還好「阿宗」沒丟他舅舅的臉，表現極為優異，假日該休假也不休假，常待在廠房裡勤奮研究、討教、觀摩，繼而拿到不少該有證照，很快就屢次破格升職，並贏得老闆、同事及客戶一致好評，更連續兩年拿到廠內「鈑手王」獎金。
幾年過去，歲數漸長，老天爺給他新的任務，就是被一個富家千金小姐看上倒追！這個嬌嬌獨生女從小受寵，環境優渥，也在海外遊過學，不過笨手笨腳，大學畢業後考了一年多駕照，好不容易才拿到那張憑證，覺得這是人生最大成就，就愛開著跑車每天到處拉風，卻老是今天擦撞明天衝撞！人沒事已屬萬幸，但次數未免也多到太誇張。本來愛車都給認識的維修廠處理，但維修廠老闆跟父母親又是多年好友，撞了太多次，難免風聲走漏，父母知道後又要嘮叨苦勸她別再開車，這太危險了，乾脆幫她聘個司機怎樣？她就是不肯。後來經「閨密」介紹認識「阿宗」，她一眼就看上，覺得這男人埋頭苦幹，耐磨耐勞，忙到渾身汗水、髒兮兮地還不肯休息，開始產生興趣，進而彼此互有好感，也產生感情。
然而「阿宗」覺得兩人歲數差距略大，就算交往，面對諸多障礙，根本不會有好結局，曾忍痛勸千金小姐還是忘了他吧！他只是個身犯重罪的更生人，說起門當戶對這件事，不值得也不配；但說也奇怪，姻緣就是這麼奇特，千金小姐甘願為他改變，而且說到做到。經過一段時間努力下，她褪去原本嬌生慣養、飯來張口的習性，變了個人，甘願捲起袖子，陪著「阿宗」吃苦耐勞，力拚到底，逐漸獲得「阿宗」認同與接納，連女方父母都詫異，卻也心疼女兒陪著男友吃苦，渾身髒兮兮，這怎麼得了？屢屢問女兒，到底何方神聖能讓她改變嬌慣習性，卻始終得不到正確答案。
不過，該來的重大關卡還是要來，逃不過的。當兩人決定成婚廝守終身，千金小姐家中得知「阿宗」前科背景，父親怒不可遏，母親則是哭哭啼啼哀怨女兒被拐被騙，三天兩頭鬧自殺說不要活了。「阿宗」苦惱不堪，又帶著女友專程跑來找我，我默默觀察這位千金小姐，腦袋雖然跟「阿宗」一樣單純，可是真能為愛吃苦，無怨無悔，也確認他們感情果真彌堅難撼；幾經長談，他們盼我擔任與女方父母之間的溝通調解角色，只是我還在猶豫而未同意。
為什麼？實在因為沒把握啊！我祈禱神明，是否能明示我該怎麼做？這可是攸關年輕人的大事啊！我要是處理不好，會害死人家，怎能交代過去？說也奇怪，在我耳旁突然出現一個聲音，那是要我「事能成，放手去做！」的堅定語氣，看來神明也支持。
說真的，最後同意去扛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，之後過程比八點檔連續劇演的還更曲折痛苦。我去了女方家四次，四次人家父母硬是不見，傭人端上的熱茶都還沒喝，只能摸摸鼻子尷尬離開；不過「阿宗」比我還慘，去了六、七次都被轟出去！我從千金家的親戚中得知，她父母除了嫌「阿宗」年紀稍大又曾經坐牢這件事，其實更怕女兒嫁了那種「殺人性格」的「歹徒」，有可能遭到家暴，甚至被砍被宰，誰能保證此人性格純良？有沒有壞習慣？愛了幾年會不會變心？結婚後是否殘酷本性盡露？會不會貪圖岳家財產而整個敗掉……。
你若問我，我如果是為人父母，說自己不會心存這類顧慮，那是「聖人級」的胸襟，其實或多或少都會擔心，說「不會不會」根本騙人嘛！再怎麼說，總要為自家女兒幸福深入考量。心想，這兩人感情論及婚嫁，才剛跨出第一步，就遇到這種如高山般的超級大險阻，我一度覺得除非他們私奔，生米煮成熟飯，否則要獲得女方家認可（搞不好根本不承認，甚至斷絕關係！），實在好難好難。
另一個難關是女方父母在商界頗有地位，要是女兒嫁給……，講出去搞不好會成為大笑柄耶！其間也有商業好友介紹自家兒子，或者其親友家族中的青年才俊，條件超級優秀，紛紛要求安排相親，千金小姐的父母自然樂於大力撮合，最後都無疾而終。這個女孩堅決表明「再來煩我，就失蹤一輩子給你們看！」，嚇得爸媽不敢再亂出主意。
我後來推測，這個燙手山芋，還是要千金小姐自己主動處理比較好，於是再把他們兩人叫來，像球賽中場暫停、教練跟球員對話面授機宜一般，表明這樁婚事若要成功，女孩子是絕對關鍵，還是要她親自向父母清楚表明。同時，我知道女方家還有一個哥哥，未來「註定」要接手父親產業，卻不是那麼有意願，也請他過來談談。談過之後才曉得，她哥哥和我理念幾乎一致，極端厭惡那種虛偽矯情的「假面」人際，更何況自己作決定自己負責，憑什麼長輩就非得要干涉、照自己認為的路去走不可？而且這個哥哥也很喜歡「阿宗」，多次相處互動下來，覺得他像個苦幹無悔的老實兄長（「阿宗」年紀較大），且前次出遊，他的車在山上拋錨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，又很難找到救援，「阿宗」二話不說，馬上捲起袖子，花了兩個多小時，用土法煉鋼方式徹底檢修，讓他愛車再度生龍活虎，深獲肯定。
千金小姐的哥哥靈機一動，覺得乾脆「要玩就玩大的」，把祖父祖母也請出來，跟「阿宗」互動看看，或許效果更大。兩位老人家得知「阿宗」過往荒唐事蹟，竟沒有太大驚訝，靜靜聽他訴說「看到母親面容時的震撼」，陳述心中無限懊悔，決心改變過去的自己，只盼朝向新的人生，不要再有紛擾。兩個老人家未多作評論，只是微笑點頭。
看到後輩年輕人錯愕與不解表情，千金小姐的祖父，頭一回在孫輩面前直言祕密。原來，他年少時出來經商，曾因一時貪念，誤信友人計策而犯法遭查獲，惹上官司，更被關進大牢一年才重獲自由；此後自己深知「僥倖錢」（不義之財、黑心錢）賺不得，也體會犯錯之後面對悔恨與改正，那需要多大勇氣。
巧合的是，千金小姐的祖母，年輕時在祖父東山再起後，前往應徵擔任會計，長期目睹祖父堅定自律和省思，來自於昔日犯過後所留下的痛苦因素，對於帳目查核嚴謹，一絲不苟，分毫必須合法。因此，祖母除了讚許祖父認真踏實，也極力排除家中對於祖父曾坐過牢的疑懼，願意接受當年婚事，之後也得到至少一甲子的幸福。只是遺憾娘家兄長始終不認同這個妹婿，覺得自家望族，怎可與嘗過鐵窗滋味的小毛頭扯上邊？結果兩邊不再往來，超過半世紀以上時間音訊全無，是謂遺憾。
事情發展至此，擁有這些後援，我心情比較放鬆。更奇特的是，我每天祈禱神明保佑，不久後，千金小姐的父母竟然願意主動找「阿宗」詳談，也希望我能在場！結果這回聚會，經過我和她兄長再三從中協調、說理，她父母終於軟化，但要求我擔任見證，督促「阿宗」必須要善待女兒，永遠維繫一個幸福家庭，否則絕不輕饒！我想這些絕對不是問題，當然願意督促。
唯一美中不足的是，女方父母不願大肆宣揚，想低調完成婚禮，多半仍顧慮「阿宗」過去不光彩經歷，但已經做了最大讓步。我相信他們作父母的，要克服內心強大抗拒，還有面對外界看笑話的眼光，的確極不容易。因此，我這個外人就算覺得不太滿意，然而考量人家立場與心境苦處，就不要太苛責吧。
這中間有個小插曲，是千金小姐的姑姑大力反對姪女嫁給「阿宗」，還出了個詭計考題，找了「絕色辣妹」去色誘「阿宗」，不斷糾纏（「阿宗」給我看這辣妹照片，果然身材一流，臉蛋超讚，超級敢玩敢演，一般男人如果定性不夠，把持不住，鐵定很快被「收服」而淘汰出局）。還好他心性夠穩定，完全不為所動，還把所有通訊對話都讓千金小姐逐一檢視，最後連這個「辣妹」都自認投降，反過來稱讚他「確實是個好男人」，才讓這個姑姑心服口服，婚禮也就順利進行了。
婚宴在高檔五星級飯店包廂舉行，席開兩桌，只請女方家最親的親人，其他一概不請，保密到家，而我是唯一的「外人」，獲邀還有些受寵若驚。酒席一桌據說五萬多塊錢，食材超級豪華，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碰到！我承認自己跟個鄉巴佬差不多，猛吃猛吃猛吃，差點忘了要擔任「介紹人」的重責大任；不過看著「阿宗」桌前特別安排的素菜，感覺好像素的更好吃耶。哈哈！
他們婚後頂下一家市郊荒廢的舊修車廠，自己經營。這裡地段不甚良好，賣家雖開價合理，可是鄰近墳場及納骨塔，照理說很難匯聚財氣，幸好藉由「阿宗」服務口碑及品質，收費又公道，網路風評佳，生意逐漸上了正軌。不過，日子可沒這麼稱心如意，問題出在「阿宗」昔日那批狐群狗黨，眼見這傢伙與他們脫勾，漸行漸遠，甚感沒面子，於是心生詭計，不斷上門找麻煩及破壞，都被夫妻倆逐一擋下；之後勒索保護費等劣跡作為，也被「阿宗」再三勸離，但不予理會計較。這幫人屢屢碰了一車軟釘子，惱羞成怒，竟然半夜偷偷回到原地，打算放火燒了這家店！
還好，老天有眼，火才剛點燃，就被眼尖的巡邏員警發現，馬上報請警網支援，一幫混混全部逮捕，修車廠毫髮無傷，卻也讓「阿宗」深深察覺，其實此地不宜久留。可是台灣就這麼丁點大，能去哪兒？如果考慮移民，很多國家會接納「阿宗」這款有前科的人當作國民嗎？他也很掙扎。
或許母親在天保佑，更可能是老天爺再度安排，為「阿宗」再開一扇窗，又多出新轉折。
過了一段日子，某天「阿宗」修完客戶最後一輛車後，因為過了中午吃飯時間，肚子餓，妻子帶著幼子回娘家探視，要到晚上才回來，於是他騎著機車到鎮上「覓食」。才距離不過一兩公里處，突然發現前方民宅冒出濃煙，他趕緊把車丟在一旁前往關切，聽著居民指指點點說「裡頭還有個老太太沒救出來」，顧不得消防隊員還沒來，他像弓箭一般直衝進去，過不了幾分鐘，當眾人在遠處張望著急時，迅速把老人家從翻倒的輪椅裡抱起來，趕緊往外猛衝，還因為濃煙遮蔽視線，被門檻絆倒！幸好老太太沒事，「阿宗」則手肘擦挫傷，烏青了一大塊皮，眼睛差點燻成貓熊，也無大礙。
這一救，意外得知這位老太太，正是之前想放火燒掉「阿宗」修車廠的主嫌母親！「阿宗」並不知道，這個過去和他一起鬼混的「兄弟」，竟長期將年邁媽媽丟在老家疏於照料，連累鄰居去幫忙，自己則在外鬼混闖蕩，引發「阿宗」萬分惱怒。
據說，火警發生原因，是坐在輪椅上的老媽媽想喝熱牛奶，於是自推輪椅想燒開水，不知怎麼搞的，爐火無法關閉，她又無力呼救，輪椅又翻倒，結果火就莫名燒旺起來！最萬幸的就是「阿宗」即時趕來正確救援，還把爐火滅了，沒讓災情擴大。街坊對他救人義舉大表讚揚，警方跟鎮公所說要表揚，他卻急忙阻擋，深怕自己前科又要被「起底」，覺得日後會很難在鄉里間立足，還是低調免了吧。
獲悉這位昔日「兄弟」，目前關在鐵窗裡，另有兩個案子纏身，尚未了結。想了很久，本來「阿宗」想去監獄探視，卻實在無法克服對牢房印象高度排斥的心理，只能透過書信，託其他管道讓對方知悉。據轉述得知，對方驚訝說，原本想燒掉昔日「兄弟」的產業，如今「兄弟」竟然願意寫信給他！不可思議。再者得知自己媽媽差點命喪火窟，還是「兄弟」冒險救出來的，感覺五味雜陳，無言以對。
在給對方信中，「阿宗」陳述當年自己被捕時，回想到母親那張驚恐面容，於是對著這位昔日「兄弟」劈頭先破口大罵一頓！然後再說明，並不是有意要罵他，也不在意修車廠險些付之一炬，而是當年因為自己不孝，讓母親病發枉送一條命，至今他仍掛記在心，痛苦萬分；而看著以前的「兄弟」，你居然把坐輪椅的老媽媽丟在家，幾乎不聞不問，連媽媽要泡牛奶都要辛苦自理，差點被燒死，你這個做兒子的簡直是個混蛋、是個渣啊！
對方有回音，感謝「阿宗」不計前嫌，願意把他打醒，也想了很久，自覺慚愧，甚有悔悟之心，希望出獄後能回報「阿宗」，做牛做馬都可以，但不敢祈求「阿宗」相信或不信。總之，能把媽媽救出來，就夠他背負所有的人情債，無怨也無悔。
「阿宗」笑說，距離對方刑期結束還久得很，就算假釋出獄，大概在「道上」也混不了幾年、混不出什麼個名堂就要「退休」。如果他願意，倒是可以教他怎麼修車，起碼擁有一技之長，後半輩子不必茫然度過；當然，要是所有昔日「兄弟們」都想改變，他願意開班授課，傾囊相授，讓大家都有飯吃，也樂見其成。
這一兩年，「阿宗」昔日傳授技能給中輟生的徒弟們，陸陸續續在各地開店，等於逐漸「遍地開花」；「阿宗」也看準未來汽車修理、水電維修人才短缺，有意擴大經營版圖，我建議他像開便利商店一般，把徒子徒孫結合起來成為連鎖，打出「修理隨傳隨到」，應該會更有前景，他覺得正和自己想法相近，正在考慮怎麼做比較好。至於她的「千金老婆」與唯一兒子，則默默守候著「阿宗」，成為這個家中男人最棒最強的幕後支柱，每一天持續為他加油……。
說完「阿宗」生平歷程，我的感想真的很簡單──就只有「天無絕人之路」這幾字。
我相信老天幫忙了他，母親也守護著他。「阿宗」自己也說，每天都會對著母親相片再三凝視，尤其遇到人生最低落、最徬徨、最茫然的時刻，一看到母親的相片，以及腦海中回顧母親最痛苦的驚愕面容，就會突然靈光乍現，好像有條路開始指引著，要他趕緊跟隨，他也不敢怠慢，只要去做，最後總會獲得成功。
他的皮夾裡，始終恭恭敬敬放著母親相片，照著當年我所提議的一樣，他接受了，並沒有移除，一方面尊重、思念母親，也時時祈求母親能原諒他當年不孝；另外雙手合十，為著當年被他捅刀而死的亡者，誠心請求諒解。
春節過後，天晴乍暖，卻又經過幾波春雨綿綿的冷冽日子，彷彿人生起伏一般，再逐漸進入清明掃墓時節。「阿宗」帶著妻小前往靈骨塔，以馨香禱祝，請神明護佑母親在天安靈；他的太太告訴我，兒子才三歲不到，掃墓過程中，不斷好奇地向天張望，偶爾抓頭弄髮，她以為有蟲子或蚊子，後來回到家，兒子告訴她說，剛才在外面，有個叫「阿嬤」的老人來看他喔，一直很開心的笑著，不斷摸他的頭，還有握住他的手，直誇獎很乖很乖……。小孩還天真的頻頻詢問：「她是誰啊？沒見過耶。」
夫妻兩人沒被嚇到，反而開心覺得，應該自家母親來看孫子，那是一種溫暖及關懷。「阿宗」拿出母親照片，要兒子看清楚，是否就是祖母呢？這小朋友也很快指認無誤，讓「阿宗」高興得喜極而泣！以母親快樂情緒來看，她在天上應該過得很好，既然如此，在陽世間的後輩也就安心了。
至於我，腦海裡總會浮現那個大雨夜裡的陋巷鐵皮屋場景。當時探望出獄後不久的「阿宗」，這個人不斷散發出一股頹敗無力氣氛，自覺罪孽太重，悔恨莫及，此生應已灰暗無望；然而對照出現在的他，卻成為一個積極奮發、傳遞正向與關愛的人，還真是天壤之別。
我相信命運有其「命定」，但有固定範圍，大約是四至五成左右，其餘五至六成部分，則需要靠自己去開創。換句話說，你的命其實大約有半數以上，是可以被改變的，就看你選擇哪一樣。每次講到這個，朋友就要嘮叨抱怨：「那是安慰人的屁話啦！你看，我有努力開創自己的命運喔！每次刮刮樂、威力彩、大樂透，我研究號碼研究個老半天，而且買得比人家更多，就是半毫子賺不到還虧一屁股咧！什麼改變命運嘛？鬼扯！」
雖被罵得有些尷尬，舉這種例子也不盡合適，然而我依然堅持，天命有定數，也終有限度，不會超出；剩下的部分必須端視個人努力，兩者加起來，才是你這輩子的「全命」。再者，你的努力是否有成，我不敢恣意斷定，也許還真的徒勞無功；儘管「努力不見得成功」，但「不努力絕對不成功」，這個道理大家都懂，就別計較太多。
「阿宗」也說，他真的相信命運雖有定數，不過人生最後依舊要靠自己，他就是最好的例子。至於如何轉念，他認為就是「一念之間」，道理通徹了，自然就會曉得怎麼做，管它輸贏，做就對了！不過，若是懂道理，卻只等著老天給予甜頭，什麼都不肯做，最後絕對只是個「屁」字，這是他多年來悟出的道理。
我為他起伏艱辛的過往歷程有些心疼，只是看到他目前狀況已趨穩定、步入正軌，最艱苦的階段應該是過了。我為他高興，祝福他，也相信老天爺、他的母親，都在持續守護著，別讓他再承受這麼多低谷陰霾，就真實徹底告別過去不光彩歲月，好好迎向人生多彩多姿的下半場，說不定還有更多好故事逐一發生，帶來更多驚喜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