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123    

 

是電視節目製作者的日本同業友人東照先生(因顧及隱私,恕以「東照」代替真姓,以下部分內容也有些微改編,請見諒),不久前辭世;每次他到台灣出外景,時間匆促,無法抽空見面,卻總不忘打個電話來問我好不好、想不想來日本發展之類話題。他是我在日本實習時的「帶領師傅」,身為製作人,曾在北京留學,會講中文,大我八歲,為人非常親切,在工作上卻是個「拚命三郎」,是職場典型的「昭和工蟻」,三十一年來在日本競爭激烈的電視環境裡,始終任勞任怨,使命必達,工作伙伴一提到他,總會伸出大拇指稱讚,因此他的死,令許多與他共事者哀慟不已。

 

過世前半年,他最後一次到台灣出外景,意外地主動找我敘舊,當時我還覺得這真難得,莫非他想通了,不想這麼勞累?

 

「不是我想通了,我是真的有話想對你說。」留著一臉山羊鬍、黑白髮夾雜的東照先生,在台北東湖我辦公室附近的餐廳裡,望著酒杯,眼神中透露絲絲無奈。

 

「我告訴你,我即將被資遣了,」他語氣像在說別人,但卻是真的在講他自己,「這是我最後一次代表我們公司來台灣出外景,我下個月即將離職。」

 

他看我一臉驚訝,拍拍我的背,「只是很想告訴你,我們同為電視的狂熱者,為這個行業付出很多,只是現在回首想想,我好像失去很多東西,像是我的……家人?是吧,至少可能已經失去我重視的家人,你不要像我這樣。」

 

「我聽不懂耶,」我皺起眉頭,「你不是把你家庭照顧得很好嗎?」

 

「對,對,你可以這麼說,我的薪水還不錯,全數都交給妻子打理,讓妻女衣食無憂。」他嘆口氣,「從結婚之前,我就在電視圈工作,結婚之後有了家庭,可是電視似乎把我跟妻子、女兒,整個給剝離、拆散掉了。最近在家時間開始變多,但在家裡,我像是個『過客』而不是『主人』,妻子看我覺得礙眼,女兒看我像是個陌生房客。你知道嗎?明明是一家之主,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,這麼多年下來,卻必須學習重新跟家人適應,我像個『粗笨垃圾』擺在家裡,只差沒星期三丟去回收而已。」

 

(註:在東照先生住家那一區,清潔隊星期三收大型回收垃圾。)

 

我繼續靜靜地聽他敘述。

 

「我腦海中對女兒最近的記憶,竟然是她要上小學那一天!那一天我有空帶她去學校,只因為公司節目調度,原本節目錄影取消,所以才多出這麼一天空檔。

 

「可…可是,從此之後,我對她卻沒有任何記憶,想破了頭,怎麼想都是一片空白!她唸小學、中學,到大學,現在都有對象,要結婚,我竟然不曉得她怎麼長大的!你曉得嗎?你曉得嗎?我突然莫名恐懼啊!」

 

他有些激動,我連忙安撫他。

 

「不會吧?」我滿臉問號、凝視著東照先生,「你應該有遇過女兒拿不懂的功課問你,或者她談戀愛的時候找你商量……。」

 

東照先生搖搖頭,「唉!我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,都是我妻子一手包辦,所以她們母女倆非常親,我在這個家庭裡等於是多餘的。女兒成長過程中,我卻始終埋首在工作中,不斷地出外景、進棚錄影、剪輯、盯著視聽率(收視率)報表,還有開不完的會,以及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推出新單元,把他社(其他電視台)同時段節目打倒!就這樣一年年過去,超過了三十年,走過經濟最繁榮風光時期,也嘗過泡沫化落寞滋味,每天埋頭苦幹,壓根就沒想到家庭這塊,心想反正有忠實的妻子頂著,我就放心了。」

 

我知道,在日本競爭激烈的商業電視產業,別說是東京、大阪這種大型電視台,即使是地區電視台,為了0.1個百分點收視率,同業間可以廝殺得血流成河、戰況悽慘,因為那背後代表意義,就是龐大廣告收益,以及電視台輸不起的面子問題。所以,像東照先生這種中級主管,面對著高層緊盯,和帶領基層打仗的雙重壓力,夾在中間變成宛如三明治裡餡料,被擠得又扁又狼狽,根本無法透氣。

 

「想起當初連自己妻子分娩時,都還是岳母去照料,因為我在泰國出外景兩個月,人手不足,我放棄伴隨她最珍貴的一刻。妻子躺在病床上,知道我忙,固然沒對我發出半句怨言,日後也默默扛下所有家務,還有呵護女兒的成長責任,然而,我們夫妻對話越來越少,漸漸失去互動。我呢,每天為電視台賣命,有時晚上趕最後一班電車回家,一早天沒亮又要出外景,連她睡眠不足爬起來、準備的早飯都還來不及吃,我就已經趕緊披上大衣出門;星期六日加班剪輯、開會、修腳本,偶爾陪廣告客戶應酬、打場高爾夫,這已經是我生命中的全部了!」

 

「過年呢?或者年假呢?你總該有時間吧?」我追問。

 

東照先生苦笑一番,「真該死!都怪我自己個性要求工作完美,過年還在忙著跟高層討論新年度節目走向,好像不在辦公室裡忙,自己就是個廢物似的渾身不對勁。」

 

「你這樣太誇張了,會得精神病的,東照先生,」我拍拍他肩膀,「在台灣,像你這樣的人,就算工作認真、賣命到死,高層也頂多只是到靈堂拈個香、鞠個躬,跟你家人握手致意,就已經算夠意思啦,卻毫無意義。咦?你們日本不是有防止過勞死的勞動法令嗎?」

 

他搖搖頭,我馬上意會到整個產業,就算有這種法令限制,作用也不大。

 

「張桑,我知道我很自私,但我更恐懼的是,有一天我在辦公室裡,看著同仁的辦公桌,滿滿都是家人、孩子的照片,我覺得很愧疚,因為我桌上一張也沒有,滿腦子全都是工作!記得曾經看過的電影裡,講到有個爸爸赴外地任職,口袋裡塞滿太太與兒女照片,每天都要拿出來思念一番;但從我口袋掏出來的,竟然只有外食『吉野家』牛肉飯折價券!」

 

他啞然失笑,我則是默默地望著他,半天不吭一聲。

 

「我開始後悔,努力工作賺到報酬,但代價就是賠上該珍惜的家人,結果我就變成陌生人!」東照先生看著我,「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為什麼被資遣吧?」

 

我不好意思笑出來,這真是我一開始就想問的,但顧慮到人家隱私,人家不多說,我也不方便追問,算是禮貌吧。

 

「唉!公司這幾年經營得很辛苦,新任高層一直想拉拔自己嫡系和子弟兵,我們賣命多年的老人就成眼中釘,加上節目方針改變了,我奉高層指示,去製作高層想要的新節目,視聽率反而更慘,更慘就反而變成是製作人責任,但我提出的各種方案都不被採納,他們卻要製作團隊接受一堆奇怪又難行的內容方針,我還能怎樣呢?」

 

他攤開手苦笑,頭一次對我訴說他的悶。

 

「換了高層,採取高壓手段,收視率一路掉,營收負成長,最後就是部分裁員、資遣,我算不錯,有受到禮遇,資遣大概就是最好的一條路了,」他又喝下一大口酒,「做了三十多年電視節目,立這麼多汗馬功勞,卻在資遣這條路上劃下句點,我嘴巴是不說,到你面前才敢說,但還是很不甘心、無可奈何啊!」

 

看他握著拳輕輕敲著吧台桌,泛著淚光,我還是靜默著,想聽聽更多他想講的話。

 

「張桑,你在電視這一行工作,又在學校教書,我很敬佩。但是,建議你多付出點時間照顧家庭吧,我不會騙你!外頭職場上互動,等到你什麼都不是的時候,一切都將歸零;然而你的家庭,卻是你一輩子的倚靠。當然啦,我知道你跟我一樣,都很努力工作,只是多留時間給家人,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。」

 

難得聚會,卻聽到友人將被資遣、與家人相處隔閡的事,那一晚,我心情極其沉重。

 

兩天後,東照先生的外景團隊結束在台灣作業,轉往香港及中國大陸拍攝後,再回日本。隔了一陣子,從他給我的電子留言中得知,他已經正式離開工作崗位,想在家暫時休息後,再看看有沒有兼職機會。他說,由於太久沒有與妻子朝夕相處,想帶她去旅行,卻被冷冷拒絕;好不容易勸說甚久才成行,在旅途中,卻又不知哪裡覺得怪怪的,兩人始終沉默居多,互動有一搭沒一搭,讓這趟令他期待已久的輕鬆遠門,最後變成「莫名其妙」收場。

 

回到家,夫妻兩人還是不曉得怎麼相處。最讓他沮喪的是,他女兒準備要結婚了,但他卻什麼忙也幫不上,因為妻子早就打理好一切,昨兒個女兒和未來夫婿來拜會,他看著準女婿,也不知道該怎麼互動才好,就眼睜睜看著女兒、女婿和自己妻子三人相談愉快,而他像個局外人、木頭人,彷彿坐在觀眾席裡看表演,連插個話進來都覺得好難。

 

我問他會不會因此動怒?他回答得倒蠻快的。他說,自己知道沒資格發脾氣,就算這個家的開銷是他撐起來的,可是這麼多年來,在妻女最需要他時卻缺席,幾乎等於宣告這個丈夫、這個爸爸跟「死了」沒兩樣,還有什麼好說呢?

 

回給他的信,我嚴肅地強調,別說什麼死不死的,很不吉利;既然離開工作崗位,就想想人生下一步該怎麼做比較重要,我相信東照先生你家人絕對是愛你的,只是時間這麼久,不曉得怎麼表達而已。

 

一個月後,他來信告訴我,說我還真是兩個「神準」:一個是說他講「死」不吉利,結果就真的檢查出胰臟癌!至於另一個「神準」,說來有點無奈,因為當妻女知道他即將不久於人世,整個態度突然轉變了!那種原本隔閡及生疏,彷彿受到驚嚇,整個大翻轉。他笑我「鐵口直言」果然沒錯,家人還是愛著他,只是不曉得怎麼表達而已;家人對他這種感覺,令他滿懷喜悅,或許該「感謝生這個病」了。

 

思考許久,還來不及怎麼回這封信,甫過三週,東照先生工作團隊的小林先生代替他再度捎來訊息,告知他病逝消息。小林先生說,東照先生原本還想學著人家網路影片劇情,就是爸爸死前牽著女兒的手走紅毯,死而無憾,但他病況加重,實在無法行走,加上整個臉部皮膚暗沉,他也不希望在禮堂裡嚇壞所有人;只是來不及等到女兒結婚,他就撒手人寰,臨終前特別握著女兒的手鄭重致歉,說在她成長過程中缺席,做父親的深感愧疚,現在更害她可能要改婚期,對不起,對不起......。

 

我相信在那一刻,東照先生的妻女必然痛哭流涕,只是在如此短暫期間,三人接連面對資遣、返家、學習相處、結婚、病痛等人生重大轉折,無論對生者或死者而言,一時衝擊與反差過大,短期內存在甚多不知所措的慌亂感,或許要等過陣子後,才能理出些許頭緒吧。

 

東照先生的告別式,我人在台北事忙無法參加,也不曉得她女兒婚期到底要改到什麼時間舉行。倒是回想那次和他相聚時刻,他情緒平和訴說著工作上的不公、羞辱、感嘆,我猜他內心深處壓抑巨大苦痛,多多少少誘發後來爆發的病徵;但或許,他更在乎妻女態度,否則也不會在妻女得知他重病當下、轉變原本對他的冷漠生疏,令他反而高興地「感謝」生這場大病。

 

最親愛的陌生人」,這類題材在許多戲劇中早就屢見不鮮,現實生活中也不乏例證。我並不覺得誰有什麼過錯,這本來就是人性,不足為奇,然而要避免遺憾,家人還是多相處比較好些。至於要互動到什麼樣的程度,我不知道,但起碼彼此不要日後遺憾後悔;我不太會講噁心的人生大道理,倒是堅信,如果能夠做到這樣,人生就稱得上功德圓滿,也沒什麼好挑剔了。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張其錚喵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