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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每個學年開學前,我習慣到兼任教職的大學,跟系上祕書和助教先打聲招呼,同時詢問有無特別注意事項。眼看上學期即將開始,校內大肆整修也差不多該告個段落,申請住宿的新生也陸續報到。

       幾年前某個暑假即將結束的時間點,這天正好是新生入宿舍的報到日,在校園中看到一個特殊景象。有個綁馬尾辮子的女孩嚼著口香糖、聽著手機裡的音樂,眼睛當然盯著手機看,父母則是背著棉被跟大包小包東西,跟在後頭急忙趕路。在九月初秋,炙熱陽光曬得後頭兩人滿頭大汗,還要扛著一堆物品,真是難為這兩個老的。

       「爸!你快一點啦!」這女孩頭轉向後頭皺起眉頭抱怨,「都嘛是你,路不熟還要裝熟,開車都開過頭了,又不先查有沒有停車場,害得報到時間差點就錯過!快一點啦!」

       女孩不忘用另一隻手在搧自己,抱怨這學校太大了,宿舍距離校門口又這麼遠,什麼鬼地方嘛!

       「好,好,等等啦!」我看這爸爸好辛苦,扛著棉被加毯子再加被單啥子的,氣喘吁吁,好像運動會負重接力賽一樣,不過我覺得更像古早時代的苦力挑夫,只差沒多根扁擔。

       這媽媽呢?情況也沒比較好,一邊要女兒走慢一點,一邊自己又得提著大包小包、彷彿裡頭東西全都要翻出來似的,不斷地拉起手臂,努力不讓袋子滑下去。媽媽嘴裡嘟囔著女兒,住個校還要帶這麼多東西;其中一個袋子裡還裝著「史奴比」絨毛玩偶,露出個頭來,倒有點兒滑稽。

       我這個人有個大缺點,就是好管閒事、雞婆得要死,這幾年經由老婆大人調教後,已經稍稍收斂,但看到小孩兩手空空……喔,不,握著手機像握著命似的,不管長輩在後頭幫忙扛物趕路,怎麼看就怎麼覺得不舒服,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。

       距離女舍還有至少五百公尺距離,遠得很,於是我走了過去,詢問這女孩父母有沒有需要幫忙。儘管這兩個人跟我差不多年紀,不算太老,但扛著女兒的生活必需物品,東西多到比搬家還誇張,似乎仍有些喘不過氣,還是很客氣地跟我道謝,搖頭連稱不用;我看實在有夠吃力,連續問了兩回,仍然被他們婉拒。

       此時,這女孩轉身看著我,又看看爸媽,「啊有人幫忙提有什麼不好?

       啥?這什麼鬼話?

       「這位同學,」我邊走邊叫住這個女孩,語氣有些不悅,「妳的父母在後頭幫妳背這麼多東西,妳不幫忙扛,還叫長輩走快點,妳是誰、妳哪位啊?」

       「我哪位?」這女孩不可置信地望著我,竟然回嗆:「那你哪位啊?

       (真是個大哉問呀!嘿!我這把半百以上年紀,還是頭一回被小朋友這樣嗆耶!)

       「我『哪位』不重要,妳現在已經是個大學生了吧?既然要來住校,難道不需要自己打理嗎?父母疼妳、關心妳、來幫妳忙,妳連個東西都不拿,這像話?」我怒火有些上來。

       她爸媽立刻上前緩頰,「啊!不會不會啦!我們在家都是這樣,她要唸書,唸書比較重要,就讓她專心唸,這樣才不會心有旁騖,我們是覺得還好啦!」

       在這種烈日當頭下,不太方便「開訓」,也不好給人家「這個學校的人怎麼很不友善」的刻板印象;既然這對父母不肯讓我幫忙,女兒又「肢體不協調」,我還是少說兩句,況且這學校太大了,東西南北搞不清楚方向,乾脆領著他們前往女宿,順便聊兩句。

       行進過程中,這對父母不斷向我致謝,問我身分,我笑著回答,我只是來「兼差」的(兼任老師),他們聽不懂意思,誤以為我是「打工的工友」(因為我當天穿得很休閒,甚至有點邋遢,而且前陣子去爬山,曬得跟黑青蛙一樣),於是大力稱讚校園很美,可是有的地方需要割草,而且部分區域綠地少了些,喔,還有,剛才在廁所,有的馬桶不通,應該再加強。我忍住了笑,連連稱是,口中掛著「一定要改善,謝謝指教,請放心」。

       那個女孩還真以為我是工友,催促她爸媽「噯!人家工友都願意幫忙扛東西了,幹嘛還要自虐啊?」(我可沒說我是工友、更沒說要扛東西喔!還好她爸媽堅持自己來。)

       快到女舍大樓前,女孩的母親好奇地問我「兼差」薪水好不好?我忍住笑,一本正經地說「怎麼會好?現在有工作就要偷笑啦!」她看著我一派輕鬆,開始評論「中高齡就業真的不容易,只能做些基層、年輕人不想做的辛苦工作,而且常被剝削」,偷偷問我學校會不會苛扣薪水?我大笑說不會啦,雖然薪水不多,但學校從來都沒有少過我一毛錢,這點倒是很禮遇。

       到了女舍樓,裡頭櫃臺舍監跟我打招呼,女孩則是遞上資料,等待舍監核對,還無聊地抖著腳,覺得腿痠想找椅子坐,嘴裡不斷吹口香糖泡泡。這對父母放下沉重「家當」,覺得「這櫃臺的人好有禮貌喔,對工友還這麼客氣」,於是誇讚一番,連說「你們學校真不錯,人與人相處這麼融洽,對打工的工友,你們都能這麼有禮貌……。」

       舍監瞪大眼睛看著這對父母,「他不是工友耶,他是我們傳播系的老師!

       這下換三人瞪大眼睛,看著我。

       「你…你是傳播系的老師?」這個爸爸彷彿大夢初醒,甚至是大驚失色,「啊啊啊!失禮失禮!我女兒要麻煩老師多照顧了!」

       那個媽媽則是持續瞪大眼睛,好像中邪似地不動如山。

       女孩呢?臉色慘白望著我,不敢置信,口中喃喃自語:「完啦!完啦!完啦!剉屎……。」

       我走了過去,「同學,妳唸傳播系對不對?歡迎妳進到這個傳播學院大家庭來,妳大一上學期就會有我的必修課,我們課堂上再見了!加油!」

       向舍監及女孩的父母告退,我哈哈大笑離開女舍大樓,留下三個傻眼人。

       後來舍監告訴我,她就知道我事先沒透露身分。我離開後,那對父母趕緊問:「這老師如何?風評好不好?」她回答:「我沒被他教過,但我知道這老師雖然不會很『機車』,但卻是出了名的『靈車』,最好罩子放亮一點,他很嚴格,當掉學生可是毫不手軟喔!」

       那個學期開學之後,這女孩上課始終都在躲我,拿個筆記簿遮臉,不敢抬頭與我四目相對,偏偏我就是喜歡點她起來問問題,順便糾正學習態度和禮節,讓她緊張到支支吾吾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,簡直置身煉獄,無所適從。

       唉!小朋友,我不是那種愛報復、愛找麻煩的老師啦。只是妳不懂感恩父母辛勞,先下馬威;再者,妳父母把妳寵過頭了,老師幫忙修正一下;最後,我這款「你哪位啊?」的「靈車級」老師,有義務必須讓妳知道,這世界絕對不是繞著妳轉,妳之前簡直沒禮貌到極點!懂嗎?

       當時不曉得這女孩,到底會不會因此轉系甚至轉校?如果不會,那很好,我會欽佩她夠有勇氣;但這四年只要我在,她肯定不會好過。雖然有老師勸我「別人家孩子別管啦,再管也是白費力氣」,然而我堅持基本禮儀和應對進退,絕對不能偏廢。家長不敢管或管不動,這我沒辦法要求人家該怎麼教,只是小孩落在我班上,我當然有責任協助導正!別以為書唸得好就可過關,該有的禮貌、學習態度做不到,我照樣刷掉,讓你恨到在我後頭綁稻草人扎針、詛咒我快點死翹翹都無所謂。

       過去有學生在期末對老師評鑑上留言,說我是「魔鬼」,錯!我比鬼還可怕,明明就是「鬼見愁」嘛!竟然只寫我是個「魔鬼」?這種如此「客氣等級」的評價,可讓我不太滿意喔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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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張其錚喵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