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久前有這麼一天，電視圈編劇快手「阿洪」，有氣無力地打電話給我，告訴我說他可能是昨晚跟人家出去吃宵夜，多喝幾杯壞肚子，搞出急性腸胃炎，現正在醫院裡打點滴。還好他每天在趕的某齣閩南語連續劇，已經寫完當週最後一集，只是看這樣子需要多休息，週休二日恐怕沒辦法趕出下週一的劇本，拜託同樣是快手的我代打一下。
「鬼曉得你們劇情編到什麼境界去，我從來都沒看，哪能一下子接上去？」我翻了白眼。
「啊！大哥，」這「阿洪」氣若游絲地回答我，「你超厲害的，一定可以沒問題的啦。這一集要接的，就是企業家『家銘』在事業顛峰的當頭，突然有天腹痛不舒服（咦？在講你嗎？），連續幾天都這樣，但不以為意，只是叫女秘書幫他準備胃藥，沒想到癌細胞擴散超快，當檢查發現胃癌末期為時已晚。這一集重點講他最後在病床上彌留，他媽跟他妻子在病榻前呼天搶地灑狗血，本來就不和的婆媳，這個時候繼續鬥法……。啊呀！大哥這個你最會掰了。」
「喵的！什麼叫『我最會掰』？」我聽了不太爽，「我寫劇本，都講究忠孝仁愛信義和平，你那種『口味重』的劇本啊，要人家接，豈不強人所難？妖怪才接得出來！」
但聽到電話筒那端傳來「阿洪」在那兒呻吟加哀嚎「靠夭」，想必肚子真的很疼。我咬咬牙，心想，好吧！就幫他一回「當妖怪」吧！
「製作人X哥你認識的，他會跟你聯絡。不多說了，我要澇賽（瀉肚子）去！」看來「阿洪」病況不輕，我嘆口氣，看來這個週休假期可能要泡湯了。
果不其然，沒兩分鐘，這齣劇的製作人小X（就是「阿洪」說的X哥。我年紀比他們大很多，所以都叫製作人小X，我們都很熟）很有效率地立馬來電，把這齣戲前因後果、來龍去脈，兩三分鐘解釋得清清楚楚。反正下週一演的重點，就是主角「家銘」在這集「噶屁」（死）了，以及婆媳間在「家銘」病榻前的「過招」情節，劇情發展隨我發揮，反正就幫這一集而已，正在「澇賽」的「阿洪」，則在我後頭繼續接下去寫。
「隨我發揮？」我頭頸夾著話筒，抓抓頭，「我根本沒寫過你們這款的劇，這該怎麼抓觀眾胃口啊？」
「貓哥，」小X恭敬地回我話，「其實喔，這齣戲的觀眾，不會在意劇情有多深奧啦，您是聰明人，經驗老道，應該很快抓住觀眾想要的tempo（速度節奏），我把這集之前的兩集劇本給您參考，很快就上手啦！拜託拜託。」
把電話掛上，我其實一點兒想法都沒有。雖然說「代打」一集，但前面劇情裡，這對婆媳是怎麼耍狠、怎麼鬥法的，我可是完全都沒看過，也來不及去揣摩什麼；就算看完之前兩集劇本，坐在電腦桌前，盯著螢幕，腦筋還真是一片空白，到底要寫什麼才好呢？我還是習慣寫「溫馨大和解」的戲啊。
好吧！既然「隨我發揮」，就只好描述「家銘」最後躺在病榻前，最後勉強擠出幾句遺言，希望媽媽與愛妻之間，不要再鬥了，別因為婆媳間的紛紛擾擾，讓他到了入土都不安，他一定會抱憾；接著，媽媽在「家銘」臨終的最後一刻，強忍悲傷，摸著他的臉，堅強地告訴他：「孩子，媽媽答應你，你不要掛念，不要擔心，媽媽跟蓓蓓（媳婦）會努力把這個家撐起來，就像當年你爸爸走的時候一樣。媽媽知道，你真的盡力了，你就安心地放下，一定要放下。」接著，「家銘」頭一歪，真的掛了（死翹翹）！病榻前一堆人當然傷心痛哭，哭得霹靂慘，公司老臣上前，告訴「家銘」的媽，公司上下必定會效忠領導，也盼望婆媳之間能夠捐棄成見，為這個事業繼續努力下去。雖然媳婦哭得柔腸寸斷，婆婆反而拍著媳婦的肩，盼望彼此過去恩恩怨怨，隨著「家銘」逝去，就不要再留下心結，而媳婦也點點頭，婆媳相擁來個大和解……。
挑燈夜戰下，劇本我只花了五個多小時就全「掰」完了，包括演員對話、運鏡方式啥的，一次幫他們設計好、寫清楚；再存好檔案、把劇本用e-mail寄給小X，天也差不多矇矇亮。我慶幸自己「腳手快」，不過心想這長度兩小時的劇情，都是這樣哭哭啼啼蠻不吉利的，等我鑽進被窩睡完一場好覺，該趁這週休二日好天氣，出去晃晃走走，要不然就太悶了。
但……喵的！沒料到字打太快有個壞處，就是趕快打完劇本、趕快送出去，結果留給人家更多修改空間；要是「耍詐包」打慢一點，等到火燒屁股了才送出去，人家製作人看了，就算不滿意要修，也剩沒多少時間，只好硬著頭皮叫演員演下去，不就OK、皆大歡喜了嗎？我真是個蠢蛋。
果然，不到半小時，一大早製作人小X就打電話來了，剛進入夢鄉的我被挖起來，有些不太高興，要不是看在代寫酬勞還挺高的，否則一定「問候」他祖宗八代兼妻子兒女。
「唉喲！我說老大哥啊，」一聽這聲音就知道不妙了，「咱們不是『帶愛劇場』啊，人家都很慈悲為懷、超級阿彌陀佛的；我們這種劇可沒這麼簡單，一定都是勾心鬥角、你爭我奪，而且狗血特多，壞人要壞到透頂，否則觀眾誰鳥、誰看啊？而且您這一集很重要啊，正好進入『家銘』死去的關鍵時刻，婆媳之間鬥法進入轉折點，不好好打底、打基礎，接下去的劇很難再『圓』回來啊，而且你也知道，跟我們對打的OO台（指某個友台，其實就是敵台啦！）最近來勢洶洶，狗血灑得兇，口味開始重鹹（我看是「鹹濕」吧，NCC是到哪去了？），我們收視率喔，一定要撐下去……。」
我在電話裡一再勸他，我當然懂整個大環境如此，但連續劇總該要改變一下風氣嘛，至少有點「人性光輝」，也需要展現一下「台灣人最底層的人情味」才對，否則每天這樣鬥鬥鬥，難怪我們都被罵「教歹囝仔大細」，造業喔……。
小X不愧是製作人，用軟招三兩下就把我嘴巴給堵住。他動之以情，拜託這劇萬萬可不能這樣寫，婆媳在「家銘」過世這個轉折點上，一定要「鋪哏」讓衝突持續下去。兩人在電話中爭執沒多久，最後我只好投降，收回「慈悲為懷」的心，為了遵守「工作道義」，只好從溫暖被窩裡又爬起來，開始「灑狗血大改造」！
好啦！前頭「家銘」怎麼發現得胃癌的劇情就不去動它了，從他彌留在病床上開始修吧。
話說母親衝進病房哭得呼天搶地，淒厲吶喊「哇歹命喔！死了個老公，現在連兒子都快保不住！我為什麼那樣歹命？為什麼？為什麼沒有人照顧好『家銘』……。」原來守在病床旁、哭得梨花帶雨的「妖嬌媳婦」，則是暫時止住啜泣，嘶吼指責婆婆：「妳說啥？妳說啥？妳的意思是在怪我囉？蛤？」婆婆擦乾眼淚，上前動手推媳婦：「對！就是妳！如果當初『家銘』不是娶妳這款野生肖查某，娶的是林董的女兒，也不會今天變成這副情境！就是妳這個…….。」媳婦舉起手來，想要擋住婆婆的攻勢，沒想到被婆婆抓住了手，當著所有親人、公司老臣面前強掰開掌心一看，果然是斷掌！這更讓婆婆怒不可抑，繼而放聲大哭：「夭壽喔！剋夫喔！咱『家銘』怎麼這麼歹命，娶到個斷掌肖婆……（以下不贅述，反正狗血源源不絕地灑、閩南語裡頭所有罵女人的惡毒字眼，全都派上用場啦！）。」
可憐的「家銘」，眼睜睜看著在他彌留的最後倒數時刻，竟是這般荒謬田地！他痛苦而止不住地喘，發抖的手緩緩舉起，盼婆媳間不要再吵了，然而兩人在親友與公司老臣勸誡下，絲毫沒有任何退讓；等到「家銘」真的頭一歪、蒙主寵召（我也不懂，為什麼劇中的人死了，都要頭歪一邊才算「認證」？），婆媳再度上演「一邊一國」、兩端撫屍嚎啕大哭，親友在旁極力勸慰，但仍然毫無作用。此時鏡頭帶到公司老臣吳某某，與媳婦蓓蓓之間眼神交會，彼此心照不宣，原來兩人有這麼「一腿」，但就在這瞬間，意外被「家銘」的妹妹發現兩人眼神怪異而生疑，讓本來還不錯的姑嫂關係，開始醞釀起「化學變化」……。當然，之後婆媳在這個準備治喪時刻，又持續地攻防、不斷地吵鬧，波及公司的經營權與私情曝光，總之就是雞飛狗跳啦！
本集修改過的最後高潮，就是「家銘」屍骨未寒，才剛成為「未亡人」的蓓蓓，竟跟老臣吳某某在汽車旅館春風一度，被「家銘」的妹妹雇了徵信社狗仔拍下照片，然後讓婆婆看了驚愕萬分！另一驚爆點，則是「家銘」的女秘書跳出來，告訴這對婆媳，她肚子裡已有「家銘」的親骨肉，她一定要爭產！婆婆再受重擊，暈眩昏倒，畫面在此停格。
至於接下去怎麼收場，就等「阿洪」回來自己去解決吧。反正幫他鋪了這麼多可以發揮的「好哏」，該請我吃宵夜啦！（但我可不想得腸胃炎。）
按照經驗法則，如果把這種「灑狗血戲」，和正經八百、教化人心的戲相較，觀眾一定會罵前者「敗壞社會風氣、踐踏傳統道德」，且尊崇後者的戲「溫暖動人、功德無量」；無奈從收視率報表來看，兩者數字比例通常懸殊，不用說，觀眾當然愛看「灑狗血戲」居多嘛！這不但極端矛盾，也讓電視工作者內心產生極大衝擊，然而到底該怎麼做，才能皆大歡喜？我想這不僅是這個產業工作者的難題，即使向普羅大眾尋求良方，恐怕也未必有個確切結果吧！
製作人小X看完我修過的劇本，甚表滿意，力邀我參加下一檔連續劇的編劇工作。我告訴他，我可能還是比較適合寫「忠孝仁愛信義和平」的戲；這種勾心鬥角的戲寫久，我不曉得別的編劇會怎樣（可能人家定力比我強吧），只是自己寫著寫著，萬一成了「大變態」，這怎麼得了啊？
所以，從那次擔任代打後，我再也不接這類的戲來寫，後來也因為換了任職單位，又多出學校教職工作，可用時間逐漸緊繃，於是較少在編劇這個領域上多所發揮，頂多偶爾寫寫自己喜歡的類型劇本，順便動腦，以免生鏽。你問我日後若還有「灑狗血」的劇，開出高額酬勞，到底寫或不寫呢？我還是會誠懇地告訴你：不寫！畢竟那不符合我的性格習慣，而且必須把人性扭曲得如此不堪、糟糕、可惡、淫穢，我看我還沒成為「大變態」前，先把一堆觀眾搞到憂鬱或躁鬱，那又何必咧？還是算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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