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其錚的喵窩部落格

      接到一張耶誕卡，裡頭夾了幾張陌生人寫的長信。

      這位來信者，自稱二十多年前是個成衣商，由於經營不善，走投無路，甚至萬念俱灰；朋友借個場地給他，要他趕緊把存貨售完，至少有點現金周轉，順便還債。就在那個時候，他得知了我這個人。

      我本來一頭霧水，怎會認識我？後來慢慢回想，才逐漸還原當年記憶：

      當時我剛領到劇本稿費四萬五千多塊錢，正好宜蘭某熟識的育幼院修女院長寫信給我，談起院童冬衣不夠，需要捐助，於是我一方面打聽募衣，一方面找個休假，把稿費帶在身上，搭車前往育幼院想瞭解狀況，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。

      在搭乘客運班車途中，恰巧發現某個偏僻郊區田間旁，有座看似廢棄的廠房內，竟然正舉辦各類衣物的打折特賣會活動，吸引我的目光。由於位於交叉路口不遠處，又正好碰上紅燈，客運班車停得稍微久一點，於是我趕緊打開車窗觀察，覺得這裡頭好像什麼衣服都有賣耶！慶幸當年眼力好，瞥見偌大的鐵皮廠房裡頭，擺著幾尊塑鋼做的兒童人形模特兒，應該連童裝都有。我趕緊抄錄外頭飄揚旗幟上的電話號碼，然而在那個手機還不普及、沒有網路的時代，必須等到了育幼院，才能借用電話打聽一番。

      修女院長知道我來了，很是驚訝。我告訴她說，自己剛領一筆稿費，近期沒什麼要動用的大錢，看看能不能幫上育幼院什麼忙。院長說我太客氣，人來就好，不要破費，只是我覺得她才客氣，明明都苦哈哈了，更何況我們這麼熟（我是唸書時參加志工團活動，才認識這家育幼院），就不要客套來客套去，挺累的嘛！她微笑點點頭，顯然同意我的說法。

      聊著聊著，就聊到我在路上看到的那個特賣會。院長說，她前天帶著發燒院童妹妹就醫，才剛搭公車經過，有看到，好像真的什麼衣服都有賣，我說我正好抄下電話號碼，讓我借個電話來問問如何？院長趕緊把桌上的電話遞給我，我也毫不遲疑地趕緊聯絡。對方一接起電話，我聽到是個男性聲音，馬上令我感覺似乎情緒低落、不太有精神，但應該是個好人；對方告訴我，這些都是倉儲庫存，品質很好，便宜賣啦，而且從內衣到外衣、從小孩到老人的衣服都有！我這個人很皮，想逗逗他，希望讓他有精神一點，於是問他「那麼壽衣有賣嗎？」結果他沒回應，就「喀答」一聲把電話掛了，我在自討沒趣耍笨，蠢蛋一個。

      我心生一計，既然那個特賣會活動什麼衣服都有，那我乾脆把稿費全捐出來，直接帶著院童去挑去選不就OK？院長一聽馬上搖頭，說這樣太讓我破費，而且院裡快二十個孩子，從在地上爬的到快唸國中的，還分男生女生穿的，衣服需求各有不同，全部帶去到底是怎麼個帶法啊？要不要等院裡幾個老師和保母，大家事情忙到一個段落，有空再來討論？

      這話聽得讓我有些心急。拜託啊！立冬都過了，東北部又常陰雨，冷風颳到刺骨，凍到人抖抖抖，我看到裡頭孩子，有些衣服薄到都已經「脫線開花」，舊的小棉襖裡頭棉花也跑出來「見客」，穿這種破衣，哪能熬得過整個冬天啊？我對著院長猛搖頭，她也清楚我是個急性子，心想我沒耐心等到「大家都有空」；後來折衷決定，讓我帶著幾個比較「身強力壯」的「哥哥姊姊」級院童，前去特賣會，為自己和弟弟妹妹們挑選適合衣物，再一起扛回來，這樣總應該可以了吧？

      當然好！我就像個「孩子王」，領著院裡幾個大孩子一起搭公車前往（該院當年沒有自用車），大家像是遠足郊遊興奮極了。讓我欣慰的是，院裡的修女和老師、保母教得很棒，不會像某些家庭的屁孩，既不守規矩又老愛惹麻煩；這群孩子規規矩矩坐在車上，沒有我發號施令，不敢隨意行動，都會靜靜地等待，這讓我放心許多，也很感動。

      到特賣會場，我告訴這些孩子，除了挑選適合自己的衣服，還要幫弟弟妹妹挑，所以責任重大，他們也都非常謹慎地討論、選擇；我還請老闆過來幫忙出點意見－－他年齡應該比我大個七、八歲，但給我的感覺如同在電話裡一樣，看起來就不是很開心，眉頭深鎖，彷彿心事重重，然而他還是做了很多寶貴建議，讓我們在挑選衣服上省事許多。

      待在特賣會場裡，可能是因為正逢週間上班上課，沒什麼客人，只有咱們這一團，還安安靜靜地挑選，毫無賣場的那種鬧烘烘氣氛。儘管如此，我們還是大宗採買一大堆各種尺寸男女童衛生衣褲，還有毛衣、夾克、厚褲子、毛襪，不管是給大哥哥大姊姊、或者是小弟小妹穿，應該是足夠了。

      這中間還多個插曲。有個一起來挑選扛貨的女院童，突然在賣場遇到初經來潮，我這個笨蛋毫無處理經驗，面對這種狀況還真是措手不及，簡直傻眼，只好趕緊向賣場裡唯一的一位女性打工助理求助，還被這個歐巴桑嘀咕責罵：「她不是你女兒嗎？當爸爸的還不懂怎麼處理？」我只好趕緊告知怎麼回事，還好人家也都諒解，伸出援手化解尷尬。我那時有點後悔，心想有老師跟保母一起來挑選還是比較好，同時考慮是否要加買一些給青春期女童穿的冬季貼身衣物？但畢竟我不懂，加上時間有限，還是別亂買吧。

      這回買了超多箱，分類註明各種衣物和尺寸，戰果輝煌，孩子們也扛得歡天喜地，我則是負責扛最大的一箱。本來想拜託老闆再折扣，但看到他滿臉愁容，心想應該是個艱苦人，於是仍請他照價計算吧，我不想為難人家、拗人家佔便宜。

      記得在結帳時，我把總價四萬多塊錢的貨品款項，將鈔票一張張數給他，不太理解老闆為什麼邊數鈔票邊眼眶泛紅，幾乎激動到說不出話來，後來還緊緊握著我的雙手，不停地點頭致謝，只想跟我要張名片，雖然心想「不過就是買個東西買多而已，有必要這麼感謝我嗎？未免也太反應過度了吧？」我還是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名片出來送他；倒是後來走出賣場，這才發現自己買衣服買到昏頭，差點沒錢搭車把院童送回去！簡直糗到無地自容。然而也奇怪，不曉得怎麼回事，在急得快要滿頭大汗的當下，竟然在自己皮夾子的內裡層中，找到一張「忘了打從哪來」的千元大鈔，雖然它出現時機有點兒莫名其妙，卻因此讓心中鬆了一口大氣，更能氣定神閒地指揮孩子們打道回府（回院才對），沒露出心中緊張，也避免影響院童情緒。

      這張一千塊錢鈔票，是老天爺特意「賞」給我的嗎？我不曉得，至今仍是個謎團。

      我記憶比較深刻的是，搭車時公車司機送上溫暖，還幫忙把一堆紙箱扛上扛下，當一行人回到育幼院，院內的小朋友、小小孩全體跑出來迎接，並且一同打開重重的紙箱、看到新衣的那種喜悅和歡笑，這個溫暖畫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，高興到淚流滿面。我告訴院長，我這筆錢捐得很值得，光看到這樣的滿足景象，我這輩子就活得夠有意義了；院長笑說，小孩指著我直喊「聖誕老公公」，還真的有像喔。

      回到這位陌生人寫的信。他說：「張先生，您知道這筆『救命錢』對我有多重要嗎？我自認努力打拚，從來都沒有怠惰過，卻眼看自己生意即將走入盡頭、化為灰燼，真是心有不甘啊！但因為您帶著孩子來了，還買這麼多衣服，就像救世主，不僅讓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。繼而觀察，看到孩子們比我還可憐－－寒冷又下雨的冬天，有兩個孩子一邊抖著一邊擦鼻涕，靜靜地不敢喊冷，好像擔心喊冷，就什麼新衣服都不會有！我看到實在心有不忍，自覺慚愧！您知道我為什麼覺得慚愧？因為我本來打定主意，如果這天再沒生意，在這種陰沉的寒冷雨天裡，心情已經夠低落、憂鬱，乾脆自殺一了百了！真的，我已經快到走投無路的地步，好痛苦，就只能靠出清貨品，走一步算一步，不知要到什麼時候……。」

      老實說，當看信看到這個段落，我心中涼了半截，有些受到驚嚇，不敢置信，卻又大喘一口氣，覺得「好險啊」！

      趕緊繼續把信往下看。他說，那天打烊後他想了很久，特別看見小孩子穿著薄衣景象，令他深受震撼！而且又看到他們這麼乖，這麼懂事，受了苦仍然如此堅強，而他呢？滿腦子只想著今天如果再沒生意上門，就準備去自殺，這是多麼奇怪的想法啊！信中提及，他思考兩天之後，頓悟到「再壞也不會比現在更壞」、「天無絕人之路」道理，下定決心，要從頭開始，整頓他的成衣事業。可是，從谷底再爬起的開頭幾年，所受痛苦委屈真的難以筆墨形容啊！不過隨著他沉得住氣，也抓到經營訣竅，總算讓局面穩住，之後開始有錢還債，一步步將公司導入正軌。

      如今，他的業務擴及海內外，訂單不斷，年年有盈餘，而且勞資融洽，全體一心，我猜他應該已經是個大老闆，而且做得有聲有色，蠻為他感到高興。

      他在信上說，在重新出發的那幾年，每當遭受挫折，還有各種打擊與挑戰接踵而至時，他都會想起那天帶著院童來買衣服的我，於是按照我名片上的公司地址，寫了封信來，很鄭重地跟我說聲謝謝，也希望我能帶給他一些福氣與好運，但不曉得怎麼回事，連寄兩回都被退件！他還以為我發生什麼變故，導致收不到信（我原本也納悶為何沒收到信，繼而一想，原來當時過後不久，我已離職轉換跑道，前往其他單位任職），直至他最近很偶然地打開電視，看到新聞結束打上工作人員名單字幕中，竟然意外看到我的名字！讓他有些驚喜，心想我應該是在這裡工作沒錯，於是查了地址，再寫張卡片附帶長信來，一方面祝我新年快樂，再者向我致謝；他生意忙，難找合適時間親自拜會，可是他誠意不變，除了希望這封信可以送到我的手上，更期盼我不要見怪。

      拜託喔！我怎麼會見怪呢？看到這樣的卡片和長信時，正逢大陸冷氣團來襲，再加上大雨，氣溫驟降到叫人很不舒服，可是收到這位陌生人的訊息，勾起二十多年前我幾乎要忘光的回憶，更不敢相信我和院童們竟然救了他，讓我心中倍感欣慰和溫暖！

      沒錯！外頭真的很冷，但我的內心好像帶回了一顆大太陽，暖呼呼地讓全身好像有著一股說不出的「通體舒暢」，簡直都能穿短袖、快樂到破表啊！真的，我沒騙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