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輕唸書時代，血氣方剛，對傳播有著一股莫名熱血。由於非常推崇某位製作電視戲劇節目的大師級前輩，所以課餘除了打工時間外，剩下的零碎片段，寧可無薪，仍甘願跟在前輩旁認真學習。這位前輩對我非常照顧，常在別人面前誇我，認為我好學又認真，以後應有機會，可以在台灣電視媒體業嶄露頭角（這是他唯一預測錯誤的事，哈哈！）。
有這麼一回，他的戲劇節目要製作特別版，其中有一段重要彩排，是整個內容的靈魂關鍵，更是我從未見過的高難度作業，興奮地準備大開眼界；於是前一天，我就問前輩，明天什麼時候來現場比較好呢？
「我記得你明天應該是要上課吧？而且我記得你一直是全勤的。」他疑惑問我。
「喔，」我一派輕鬆，「可是明天的彩排很重要，我實在不願意錯過，況且啊，那個課真的不上也無所謂啦！」
「全勤的人，有什麼課叫做『不上也無所謂』？」他兩手抱在胸前，臉色嚴肅起來。
「唉喲，那個是通識課啦，就『人生哲學』什麼碗糕的，老師是個老老的老神父，都七老八十了，光是轉身準備寫個黑板字，就要花掉半分鐘時間，鄉音又重，台下一堆人跟鴨子聽雷一般，而且喔，他連誰有來上課沒來上課都不會曉得，所以不上也沒關係……。」
眼看著這位前輩眉頭愈加深鎖，我馬上察覺不對勁。
「嗯，你明天開始不用來了，到此為止。」沉默許久，他思考後平靜地回答我。
我聽得滿臉錯愕。我說的是實話沒錯啊！那堂課乏味得很，有上跟沒上還不是一樣，這樣就惹前輩不高興了嗎？我非常喜歡跟在前輩旁邊耶！巴不得在攝影棚裡多學些，他怎麼會不高興？是我理解有誤嗎？還是他在跟我開玩笑？我還是堆滿笑臉，想知道為何不悅，沒想到我越笑，他臉色變得更沉，瞬間對著我大吼：
「不要囉嗦！你明天開始不用來啦！聽不懂嗎？不用來了！！」
從未有過的吼聲，可讓我突然大受驚嚇。到底說錯什麼得罪他？任憑我追問，他都沉默不語，最後是我急了，拜託再拜託，纏到他煩，他幽幽地嘆口大氣，才願意開口說話：
「你知道你犯了大錯嗎？全勤仔？」
頭一回被叫「全勤仔」，讓我心頭一怔。我再度極力解釋，明天的課真的不重要，不過就是個營養學分，老老師也不點名，一堆人趴在台下呼呼大睡，實在沒啥意義；重要的是難得看到特別版彩排，這才是我不容錯過的；您看看，就是因為這個有多重要，所以連我這種從不翹課的人，都準備要……。
「顯然你搞不懂輕重緩急！要看我這種作業，機會多得是！非選明天不可嗎？」他再嘆一口氣，「你以為你現在上的課，內容真的都是廢物一堆？你太天真了！」
我開始語塞。
他眉頭還是緊皺著，「我告訴你，就算明天的課，你是頭一回翹，老師不會點你的名，我也覺得你這個人不夠沉穩，不夠堅持，沒有誠信，最糟的是你不敬業，不站好你該站的崗位，更不尊重你的老師！」
我面紅耳赤，繼續無話可反駁，畢竟前輩說得並沒錯。
「做電視也是一樣。你看看，好多後起之秀當我助理時，多麼謙卑、勤奮啊！一旦扛起責任做節目，突然爆紅了，你瞧，就開始暈頭轉向，變了個樣子，目中無人，生活習慣變得複雜靡爛，對人際虛偽，既現實、不誠實又不踏實！你自己在我旁邊跟這麼久，看得還不夠多嗎？他們後來呢？一個個傲到頂端，用鼻孔對我打招呼，再來呢？糟糕到原來幫他的人一個個離開，這些傢伙也慢慢地一個個垮掉！現在看到我，馬上鞠躬哈腰叫哥叫爺的，拜託賞點飯吃，不就跟你一個死樣子，染上那種不踏實又容易被誘惑的臭德性！」
前輩的話，字句重重地捶到我心坎，像是被重打耳光那般火辣。
對，我知道翹課念頭不對，但在當下，在眾人面前被訓斥，多少讓一個年輕人面子掛不住。我抿著嘴唇，握住拳頭，不敢多講一句，只是內心還是不服氣，心想，有這麼嚴重嗎？我是真的很努力、很誠心地學耶！相較學校裡某些「無用的課」，當然要評估利弊得失，觀摩前輩這裡彩排，這才是我正確選擇啊！
前輩眼神就像把銳利的刀，直射進我瞳孔，「不服氣是嗎？」
我居然神經反射性地點頭（真是不識時務又欠扁啊！）。他叫我坐下，拍拍我肩膀。
「來，我告訴你，我是學徒出身，不像你唸到了大學，讓人羨慕。我們那個年代，初中畢業已經很不得了，若要再升學，除非祖宗積德、家財萬貫，否則就離家出外靠自己打拚！」他本來想從前胸口袋掏菸，但知道我討厭菸味，也想起攝影棚不能抽菸，他趕緊又把手放下，「從中影當學徒開始，然後被師傅帶到電視圈，那時電視圈是個新興行業，我完全就是個門外漢，每天被師傅固定『問候』祖宗八代，嫌我笨、罵我慢，做什麼事情跟個軟水母在漂一樣，沒有擔當、沒骨氣；被操被磨個數來年，吭都不敢吭，好不容易有機會升上去當執行製作，我興奮到一個禮拜睡不著。」
望著前輩，我開始跟他有了互動。
「您不記恨您的師傅嗎？」我問。
他驚訝地望著我，「恨啥？他是對我兇，對我狠沒錯，但盡心教我的可是他啊！對我有恩，我恨他幹嘛？」
「像以前有回在中影，因為燈具上的擋光板沒喬好，整個色溫都不對，被他拿個榔頭從我後腦杓狠狠地敲下一記！打得我真是不辨方位、痛到頭上腫個大包啊！但是，我真的不記恨他，因為他已經耳提面命十來回，是我自己白痴笨蛋王八烏龜不受教，再怎麼好耐性的師傅，也會被磨到火冒三丈！收工之後，他丟了一條跌打損傷的藥膏過來要我搽，告訴我，沒有師傅喜歡拿徒弟亂出氣啦，但自己眼睛要放機伶點，而且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，動作要明快，看到我沒什麼進步，會耽誤跟拖累到其他一起工作的伙伴，他心裡其實在著急啊！」前輩望著我語重心長。
「以前師傅都用打的罵的，誰受得了？」我有點不以為然。
「當然不是全然打罵，他還是私下耐心教我，在媒體這行許多該如何做人做事的稜稜角角、應對進退。最讓我受用的，就是他教我『尊重自己的專業，也尊重別人專業』；任何人在崗位上，只要該他做什麼事，他盡心盡力地做好，他的專業就值得被尊重。師傅這樣教我，我能不感恩嗎？當然感恩。」前輩說。
「嗯，也是啦！」我點點頭。
「不要以為你翹個課沒什麼大不了，老師的課一定有給你啟發之處，一定有意義，和對父母一樣，你要感恩再感恩；不要跟我說，那個『老老師』上的課你聽不懂、沒意義！況且，你有翹課念頭，簡直就是藐視你的老師，也在藐視自己！」前輩語氣上開始加重，「從這種小事，我發現你真的不沉穩，前面這麼長一段時間表現這麼好，卻在想要翹堂課上頭功虧一簣！如果你明天真的翹課，以後你再跟人家講，說『我很敬業，我很尊重每個專業』，我絕對跳出來罵你說謊！你騙誰啊？」
「所以，我明天不能來？」我還是很關心明天的事，試探性地問。
「當然！好好上你的課才是正道！」前輩神色轉為凝重，「不過，就算我話說得重，我也不打算收回。其實是這樣：我呢，真的不希望你繼續在這裡跟著學！因為你太讓人失望，也犯了大忌。懂吧？」
「我真的不懂啊！難道沒有轉圜餘地嗎？」我大叫追問，前輩不發一語。我們就這樣並肩坐在攝影棚一角，靜靜地看著搭景班工人在忙；我心裡頭還是不解為什麼要這樣「懲罰」我，太重了吧？可是在這種尷尬又不方便繼續追問的氣氛裡，想開口是多麼的難。不經意看著他眉頭持續深鎖，止不住嘆氣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他站起來，拍拍牛仔褲上的灰塵，「我希望你理解，我非常看重你這個年輕人，也因為看重，所以請你記得，對自己要有更高的標準；假設一般人只求六十分及格，你的資質應該要從八十分起跳！無論專業，無論道德，無論敬業態度，或者不管生活細節都是如此；要人家尊敬你之前，請先把自己管理好，要自重、要堅持！我不想再罵你，請自己好好想想吧。再見了！」
說完，前輩就到攝影棚外頭的巷弄裡抽菸去，只剩下一臉錯愕的我，垂頭喪氣默默離開。從此，我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當面相見；等到真正溝通、釋懷，彼此敞開心胸相互接納，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。
被前輩趕出去發生沒多久，有段時間我始終覺得自己是被「羞辱」，仍感一絲不平，甚至覺得前輩小題大作、「總算認清這種人」而懷抱憤怒！只是隨著年歲漸長，不經意間「見識」許多爛人爛事，才赫然發現我真的愚蠢無知，開始反省性格中那塊臭不可聞的缺陷；加上在職場所見各種光怪陸離現象，有些還真是一個小小細節輕忽、不敬業，導致後頭大災難降臨，這才恍然大悟，羞慚不已。
前輩要求並沒有錯，錯在自我要求不夠嚴謹，心態浮動，當可推估以後做事，當然虎頭蛇尾，成績折半，甚至不堪入目！
歷經多年職場酸甜苦辣，我深刻體悟到不能怠慢，以及謹慎、專注的敬業態度；並且在強調自重之餘，更必須尊重別人專業，不敢說做到百分之百極致，但起碼還算有個樣子。更何況之後又兼任教職，身教更重於言教，辛苦建立起的口碑，哪能經得起怠慢、隨便、放肆予以摧殘？現在學生眼睛更雪亮、更敏感，看在眼裡，他們對我這個老師又會如何評價呢？
我如果不檢點、不自律，被罵「爛」是一回事，然而年輕孩子要是跟著有樣學樣，我豈不罪孽深重！
事過境遷。如今，前輩早已呈半退休狀態，到大陸去指導對岸年輕一輩的電視製作，跟當年一樣嚴謹，威儀仍在，只是少了點兇狠；也拜輾轉獲知雙方電子郵件網址的聯繫便利所賜，我們彼此從有一搭沒一搭的尷尬聯絡開始，漸漸從字裡行間裡找到溝通基礎，他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不理不睬，甚至還找回往昔說說笑笑的輕鬆感覺。每次我到北京，或者他回台北，必定很有默契地約個時間小聚，也不斷提起當年點點滴滴；我則是每回見、每回必磕頭，誠心感謝他指正與堅持，也對我當年無知感到萬分抱歉。
他說，他當然曉得我那時必定不服氣，哎，總是年輕人嘛！正常得很。但倘若不堅持把我「攆出去」，他無法樹立起該有的原則權威；況且一旦放過，我可能就此因循苟且，把翹課當成微不足道、無關痛癢看待，那以後胃口養壞了，做任何事豈不都隨便恣意？等於是害了我啊！所以才會狠下心來給個教訓，要我記取，不要輕忽，更不要再犯，他也承認心裡並不好受。
感謝這位前輩，就像我家嚴父、我的老師一般，從翹課念頭先把我一巴掌打醒，他讓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一件狀似微不足道的「小事」，嚴律以己。
我當然希望把這種為人處事的審慎態度，傳承給下一代。遺憾的是，現代教育已不若過往，那樣重視威儀與遵從的師徒關係，現在凡事都趨向「模糊」、「轉圜」、「變通」、「融合」，灰色地帶一多，教育效果當然大打折扣！況且年輕新生代早就不太甩過去那套傳統思維，課餘時間屢屢提及這類話題時，大孩子們多半覺得我這種觀念「可笑又老掉牙」、「做人幹嘛一定要這麼痛苦？」、「有必要扣個大帽子嗎？」、「就算翹課，以後賺大錢的多得是」，你還能怎樣？也只好搖頭，先把自己管好，再想辦法一步步推向下一代去吧。
我不忌諱把過去犯的錯告訴你，就是希望不要再有人跟當年的我一樣愚昧。我知道效果有限，但還是不厭其煩地重述再重述，畢竟對一個人未來影響深遠，只是當下無法體會而已。奇怪的是，總要等到人生歷練累積再多一點時，才會徹底明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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