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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有個前輩憶起在民國六十年代唸公立住宿學校,當時年紀輕,還在發育階段,屬於懵懂時期。雖說公費生有公家飯吃,還有公家學生宿舍住,但當晚飯後不到三小時,晚自習坐在書桌前苦讀沒多久,肚子又開始餓了;於是總會有一群同學約好,屢屢翻牆跑到學校宿舍外巷子唯一的一家小麵攤,能吃上一大碗公陽春麵就心滿意足,否則會餓到睡不著覺。

      賣麵的是個老婆婆,臉頰上有黑色一大塊胎記,被學生取了個綽號戲稱「黑面婆」。這群不懂事的學生,最喜歡把桌上的辣椒醬瓶拿來用力倒,於是一坨一坨辣醬就這樣倒在碗公裡,說是這樣吃起來最過癮!有時闊氣一倒,大半瓶醬汁就沒了,也徒增小麵攤成本支出,卻沒人覺得不對。老婆婆看在眼裡,氣在心裡,特別是在那個大家普遍都窮、物資不甚充裕的年代,這些學生每個不過吃碗不到五塊錢的麵,有時卻可以誇張倒滿超過一、兩塊錢的辣椒醬,小本經營的麵攤,哪能堪起如此揮霍?

      老婆婆忍耐許久,實在難以承受,某天晚上於是發怒了,對著這群小毛頭痛斥責罵,甚至到了失控怒吼地步,小朋友們雖然一時被嚇到,畢竟正值血氣方剛又叛逆時期,更不明事理;面對挨罵,心中只覺得這「黑面婆」小氣、沒度量、雞腸鳥肚。好,妳越阻止我們,我們就團結起來,卯起來擠光辣椒醬,怎樣?第二天,幾個被罵的同學氣不過,將這件事傳開,於是隔壁班的、隔壁的隔壁班的、全年級的知道了,大家都認為這老婆婆是怎樣?我們光顧妳的麵攤,已經很照顧妳的生計,況且那個大骨熬出的麵湯毫無味道,不加點辣椒醬哪能入口?不過就是增添點味道如此簡單,天經地義,有必要對著學生大呼小叫嗎?這算哪門子待客之道?要不然妳就別擺辣椒醬嘛!

      不過,妳要是不擺,其他客人照樣抗議,還不是要乖乖就範?真囉嗦。

      喔,附帶說明,那個年代的小麵攤,桌上除了擺瓶辣椒醬,旁邊通常也有一瓶醋醬;然而學生們通常吃麵不太愛加醋,一方面怕被同學笑稱「愛吃醋」,再者酸酸的總不對味,還是辣的比較開胃些。

      此後,越來越多學生們喜歡晚上就寢前,都去麵攤叫碗最便宜的陽春麵,然後擠了一大坨又一大坨辣椒醬「示威」!如果沒有辣椒醬,德性糟糕的學生還會敲碗吆喝「黑面婆」趕快補上,要不然只好改拿醋醬「撈本個夠」。

      老婆婆畢竟是做小本生意,一天兩天能撐過去就不計較了,然而學生們持續無知作弄,導致她根本無法招架。某個下雨天的寒冷夜晚,她終於向學生低頭,幾近哽咽地拜託學生們,不要再這樣對她,她只是個做小生意的老人家,有家要養,老伴臥病在床,她做生意做到腰痛直不起來,可是你們小孩子這樣浪費辣椒醬……,這也是她花時間採買、辛苦做出來的,這都是需要工、需要本錢,請你們不要這樣,可以嗎?拜託你們,求求你們。

      有些學生良知瞬間被喚醒,當下接受了,也改正了。可是,我這位前輩搖搖頭,描述那時自己不曉得發個什麼神經病,就是覺得之前挨罵很沒面子,幾個同時被罵的同學也覺得氣不過,特別是那句「沒教養!」更是覺得自尊心被嚴重羞辱,仍然決心「我行我素」,堅持惡搞到底!老婆婆實在沒辦法負荷這種故意找碴的「蝗蟲大軍」攻勢,總不能說「我不做你們學生的生意」吧?一時心力交瘁,據說大病過後,很快地黯然收攤,在這個小巷裡悄悄熄燈。

      前輩嘆口氣說,他實在不太敢開口承認,但既然講出來,良知不能泯滅,就該認了--他根本就是當時帶頭使壞的始作俑者!儘管同學們大家覺得「團結就是力量」,對付「黑面婆」大獲全勝,出了一口鳥氣,心裡頭萬分快樂,一副「爽翻了」的姿態,可是不曉得為什麼,從學校宿舍窗子望出去,當巷子裡麵攤燈光消失後,隱隱覺得不太對,卻又講不出內心有什麼怪,直到年歲漸長,慢慢懂事,這才驚覺自己鑄下大錯!但為時已晚。

      他懊惱年少無知,居然會有如此無恥心態!覺得自己真是個敗類啊。人家也是「艱苦人」,為什麼要這樣糟蹋?越想越心虛難過。有時候走在路邊,看到撿回收的,推著紙箱車子的老人家,他會不自覺地眼眶泛紅、泫然欲泣,更是懊惱不已。

      從現代人觀點來看,這不過只是件「芝麻綠豆大」的小事,小到簡直要嗤之以鼻,卻令他心有不安,內心罪惡感隨著年齡增長不斷升起,萬分難受,每每想起就心有愧疚,而且越來越加重。

      幾十年後,前輩成家立業到一個段落,也已從公務機關退休,特別找了個時間重返母校、回到那條巷子,開始挨家挨戶去尋找,看看是否有人還認識當年這位擺麵攤的老婆婆?現在她在哪裡?就算有個蛛絲馬跡也好,他單純只想要當面道個歉,表達內心深沉歉意。想當然爾,年輕人無人知曉,就連老一輩的人都說,是啦是啦,對那個小麵攤有印象,那個女的不就老老的、臉上黑色胎記好大一塊?可是嘛,這也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,人家收攤這麼久,況且早該「駕返瑤池」多年,就算還活著(可能嗎?),腦袋說不定早已老到不清不楚,你找這號人物是要幹嘛?

      前輩沒多說,只是很有耐心地探訪。其間倒是有熱心居民提供線索,指出老婆婆後來在民國七十幾年搬到附近空軍基地機場旁擺麵攤,有時阿兵哥都會去買宵夜,但因為地點涉及軍事重地,之後空地又多了幾攤來競爭,新來的主官更認為有礙觀瞻,成何體統,因此,過沒幾個年頭,攤商全都消失了。

      他鍥而不捨,終於在某次空軍基地開放日,特別找單位政戰官聊天,故意談起這檔事;對方很熱心,願意協助看看。不過,忙了半天,依然找不到什麼跟基地外麵攤有關的線索,他只好向人家說聲抱歉、打擾了,這得另外再想想辦法。

      啊!對了,空軍基地外通常會有眷村,這總該可以問出些東西來吧?他放棄了空軍基地這目標,改從附近眷村著手。光是兩年內,他跑到附近眷村,什麼一村、二村、五村,還有什麼剛剛改建後的新城,範圍大到嚇死人,他都跑去一個一個問。雖然九成九以上沒人知道(拜託喔,都民國七十年代的事耶,就算我這種「初老級」的,當年不過就只是個欠扁的專校學生而已),倒是有個九十幾歲的老爺爺,坐在眷村社區樹蔭下,一句一句緩緩地說出,那個「胎記婆婆」他有印象,因為他當年是部隊維修士官,記得晚上大概八、九點,她就會推著麵攤車出來,在路邊賣麵,他最愛吃那個麻醬麵,跟老爸老媽煮的家鄉味一模一樣,每吃一次就哭一回……。

      前輩簡直像挖到寶一樣興奮不已,但老爺爺畢竟老了,敘述事情顛三倒四,還好他耐著性子聽,問出「老婆婆好像有個女兒,有段時間早上會在咱們眷村市場擺醬菜、綠豆稀飯的攤子,就是用她老媽的攤車」,喜出望外,等於又多了條線索。只是老人家口中的市場,抱歉,老早在民國七十年代末期拆除,到了八十年代,改建成複合式商場與市場,這人海茫茫,到底要怎麼找啊?

      沒關係,要找就要找到底。他又趕緊到商場,找上管理部門說明事情原委,可惜人家根本沒有民國八十年代以前的資料,即使挨家挨戶地找新商場與市場內攤商詢問,一遍又一遍話說重頭,講得口乾舌燥,還留下一張張自己印的名片,然而又是五年多過去,依然毫無訊息,其間只接過一通電話,大力遊說他要不要貸款、買下一間商場店鋪?他嘆氣比大海撈針還難找。不過這段時間,他還是到過眷村附近幾回,發了傳單,簡單敘述過程,想碰碰運氣;有人豎起大拇指鼓勵他,也有人鄙視說簡直是個瘋子,拿酸言酸語尋他開心,他倒是不以為意。

      不過這中間有個插曲,就是遇到歹徒訛詐他。歹徒看到聯絡電話打過來,說是「你要找的人在我這裡啦!老人家早走啦,年輕人還在」,令他喜出望外,趕緊飛奔過去。這過程我並不清楚,只知道最後他被耍得團團轉,搞了個把月,還被敲詐五萬元後,對方下落不明,使得他氣急敗壞,心想自己是公職生涯數十年,人生歷練應該不少,最後竟然一時糊塗被歹徒詐騙!這真是奇恥大辱。

      前輩的子女們,都覺得他們老爸是個「老憨瓜」,比「老笨瓜」還無可救藥!退休後無聊又無事可幹,只好沒事找事做,還被人家騙耶!夠丟臉了吧。但他非常堅定嚴肅地告訴我,他絕對不是無聊,他有他的愧疚,他有他的懺悔,更有他的良知,只想找到那位老婆婆,當面下跪表達歉意;就算老婆婆不在人世(當然,早就不在了,否則以其「破表」年紀,當可榮登金氏世界紀錄榜首),她的子女若在,也希望能當面致意,說出他的不安,或許會好過些。

      在我跟前輩與他的子女們閒聊時,看出老爸無奈兒女都不來幫忙,害他年紀大了還為這種事情勞頓奔波。我笑笑告訴他,兩代之間本來就有鴻溝,他們又沒有體驗到當年你的世代,感受不同,教育環境也不同,實在無法勉強人家照你的話去做,你這樣東奔西跑,只好當運動一樣強身報國囉,他聽了朗聲大笑。

      話說回來,你是否有這樣的印象:每隔一陣子,報紙或電視新聞就會報導,某某人因為年輕時搭火車逃票,後來內心罪惡,於是數十年後寄了錢給台鐵,還附了一封信表達萬分歉意,引發社會各界討論。我們老一輩的通常會認為,這正符合《禮記.中庸》所曰「力行近乎仁,知恥近乎勇」的美德;可是年輕世代或許就不見得這麼認為囉!我想一定有人會認為「笨蛋到極點」、「賺到了還裝清高」、「想紅」、「不講不就沒事了」……,你如果看網路上一堆酸民評論,老人家大概會氣到半死。

      前輩笑笑,搖搖頭說他都知道,他的心情就跟那個當年逃票的人一樣,就是覺得「心裡頭過不去嘛!」,那是一種良知譴責與贖罪,他從沒想過要以此作為身教來感動子女,僅止於單純讓內心釋懷罷了,只是他不既不擾人也不害人,旁人幹嘛對他說三道四、批評指教?他還是會按著自己的路去走。好啦!子女不幫他就算了,不過繼而想想,自己老妻倘若還在世,一定會讚許他的行為,說不定夫妻一同或分頭找,一個在人間尋覓、一個在天上保佑,堅信總有一天會找到。

      直到我寫下這篇文章為止,前輩仍在尋找他想找的人,並沒有結束,你也有可能哪天碰到他,跟你詢問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,只為了找他想找的人。我從沒嘲笑他蠢或笨,也不認為他在白費工夫,只是看著他因為罹患糖尿病、視力逐漸模糊,走路開始不穩,心情上多少覺得有些不忍。他也告訴我說,倘若他先「走了」,可不可以拜託我繼續幫忙找?他會請子女留個五萬塊錢給我,到時「萬一」找到人時就幫忙轉送,聊表歉意,這五萬塊算是辣椒醬的本金加利息,應該是夠吧。

      (不過一提到五萬塊錢這數字,他又想起之前被訛詐的事,忍不住破口大罵,讓我偷偷悶笑好久。抱歉!)

      我很高興他對我的信任,不過還是鼓勵他,不用等到你「掛了」,也不用提及「萬一」,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,老天必然會保佑指引你。此時,始終眉頭深鎖的他,終於露出一絲微笑,雙手拳頭緊握,對著我用力地點頭。

      如果你的人生曾經遭遇過這種心有虧欠的歷程,或是想對誰表達深切歉意,就別猶豫,快去做吧!我望著前輩不斷翻閱累積資料,覺得他老得可愛!現在這種人真是稀有啊,甚至該列為「瀕臨絕種的保育類動物」了(他自己也承認)。不過在輕鬆說笑之餘,我從他執著與行動裡,看到人性難能可貴的善念,以及寶貴良知與關懷,更給了後輩一個很好範例;特別是現代人多半為著面子問題,明明知錯而不肯認錯,而前輩卻能為著年少時的無知,願意以一輩子時光努力尋覓,盼能表達真誠歉意,這點實在不簡單。

      或許年輕一輩看完這篇文章,無法體會那種感受。你要笑我這位前輩「腦袋進水」、「假掰」,我也莫可奈何,不過我的角度跟這些孩子不同。我所看到的,是人性光輝,更是無可取代的普世價值;在這件外人難以理解的小小往事裡,儘管他說正為著自己年輕不懂事而懺悔贖罪、必須付出代價,卻也同時散發出令人尊敬的光芒,看見人性那麼一絲溫暖情懷,久久不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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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張其錚喵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