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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回憶多年前一場快樂的喜宴,由於老人家瞬間無心失手的突發狀況,導致後頭接連不斷衝擊,和連串故事發生。

 

      那天中午,我到南部鄉下參加曾經教過的女學生喜宴,極力婉謝女方主人家要我坐上主桌的好意,還是到其他桌和不認識的人圍個圈圈、共同排排坐就好,不想麻煩人家特別安排。在鄉下吃辦桌就是有這種「誰來都好,大家同桌都是有緣相聚」的氛圍樂趣,座上來自四面八方的百工人物,個個臥虎藏龍,深藏不露,而且管你有多陌生,只需幾道菜時間,酒杯一舉,你敬我、我敬你,馬上互換名片,相互遞菸敬菸,倒酒互乾,場子氣氛熱絡,立刻就成了麻吉好友,甚至還划起酒拳咧。

 

      喜宴進行到一半,現場吵轟轟的,熱鬧非凡。偷偷瞥見帆布縫隙後頭的「總鋪師」正在東吆喝西指揮,下鍋料理的二廚、三廚、助理們,在爐火旁滿頭大汗地裝菜擺盤,一旁還有歐巴桑穿著雨鞋、用手擦擦圍裙、來回穿梭,趕緊從長桌上端起一排排厚重的大瓷盤菜餚、湯鍋及湯盅,趕在第一時間送到各桌,順便把每桌先前吃剩的殘羹、餐具做些整理;另有一批人正在幫忙整理餐具和清洗廚房器具,忙得不可開交。我看到好多歐巴桑年紀比我還大,白髮蒼蒼,應該以祖母級輩份居多,這把年紀還在喜宴場子裡辛苦東奔西跑,看了心裡總會有些不忍。

 

      才剛這麼想,馬上就出事了。

 

      一個白髮微胖的老婆婆,也是喜宴中負責端菜的成員之一,正準備從我背後上「烏參燴蹄筋」,可能是這道菜真的份量很「重」,再加上勾芡滑膩又滾燙,老婆婆端著菜盤或許累了,手腕子一不小心歪掉,先是瓷盤重重敲中我後腦杓,痛不可當,接下來端盤重心不穩,接踵而至的慘劇,那可是災難中的災難---這盤「烏參燴蹄筋」就從我頭上整個淋下去!而且瞬間滑進我的衣服裡。

 

      儘管喜宴席開百桌,但我突然從丹田用力發出的慘叫聲,聲音竟然大到可以讓全場安靜下來!這下不好了,這道菜是勾芡,又因為才剛出爐,非常滾燙,又黏,我被淋得痛到抱頭跳起來,旁人見狀像遇到爆炸似地嚇傻了,我則是趕緊掀起帆布,直衝後頭棚架廚房旁的洗碗檯,抓起橘黃色水管開始猛沖水。不知道這樣的緊急處置對不對,只是我已經被燙到受不了,這是唯一想到可以自救的方法。

 

      那位端菜的老婆婆,相信已經嚇到臉色慘白,因為她拚命追在我後頭,急得滿頭大汗,頻頻關切問我要不要緊?要不要緊?但我根本痛到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,只是往身上拚命沖水,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,想快點把緊貼身上和西裝上的烏參、蹄筋和勾芡黏膩的湯汁沖掉。

 

      主人家臉色大變,立刻叫救護車送我就醫,並引導我趕快到宅邸內協助整理儀容(我事後自嘲比較像整理「遺容」!),這才發現自己背後紅腫一大塊;當下我只覺得頭皮、肩頸、脖子、前胸、後背和肚子,似乎有千萬根針線整個戳進去!老實說真的很痛,痛徹心扉,但總不好在這種場合「靠么」哀嚎,以免引發更大騷動,只能咬牙忍痛等著送醫。之後過程如何,我無法完整記憶,還好送到鄰近鎮上醫院急診室裡頭,經由醫師幫我治療處理後,比較不那麼劇痛,旁人也鬆了口氣。

 

      萬萬沒想到,那位端菜的老婆婆,竟然也趕到醫院,聽到我情況穩定,在門外不斷喊著「阿彌陀佛」,接著按捺不住情緒,從自動門衝進來,看到我一身狼狽躺在病床上,忍不住眼淚直流,哽咽握著我的手,不斷請求我原諒她!

 

      這下換我愣住了。我並沒有責怪她,真的,那道菜就算是由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來端,在這麼狹小的通道動線上,既要閃躲其他端菜伙伴、移動敬酒的賓客、亂跑嬉鬧的小小孩,又得快速將空盤子整理收妥,送到後台處理廚餘和後續清潔,都並不容易。嗯,對啦,也沒錯,算我倒楣,不過只是個前來參加喜宴的賓客,竟然遇到這種衰事,任誰看了都覺得「怎麼會這麼衰小」,但遇到了就是遇到了,還能怎樣?就只能迅速面對跟處理,這是唯一途徑。

 

      我反而安慰老婆婆,請她不要掛心,也不認為這是她的錯,可是她卻自責得很,言談中不斷透露出焦急情緒,眼角還泛著淚水。我拜託主人家,還有幫忙轉達給「總鋪師」,千萬不要責難老人家,更不能讓她賠償;也對隨後趕來關切的學生說,我這個老師是條九命怪貓,死不了的,反倒妳,妳是新娘,是今天的女主角,趕緊回喜宴場地敬酒送客才對,以免對夫家和賓客失禮,我很好,沒大礙,千萬不要掛念老師的傷勢。

 

      不過鄉下人就是這點純樸可愛,我越像趕雞似地想把一群人趕走,卻偏偏越趕不走,大家都很擔心「老師會不會怎樣」,我則是輕鬆回應「沒事沒事」,或許他們覺得當老師的人「很偉大」,不敢怠慢,可是讓我非常不自在,最後只好央求主人家,該回去的就趕快回去,你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,若是一直「堵」在醫院急診室,會讓我傷勢「好不起來」!不止一次好說歹說,說到最後口乾舌燥,總算讓大家先行離開,只留下我這學生的哥哥,協助處理後續事宜。

 

      接近傍晚,覺得除了頭皮、脖子和後背有些灼熱不適,身上其他被燙到的部位已經不感覺痛了,學生的哥哥還貼心幫我用吹風機,把身上衣服略作吹乾,但還聞得到烏參湯汁的「香味」。急診醫師趁著空檔和我聊天,叮囑我回台北後,記得還是要到醫院去檢查,還要注意避免傷口感染,不要忘了小心這個那個……。在這個當下,那位老婆婆又騎了機車趕來,她堅持當面下跪,請我原諒她!要賠什麼她一定會賠,而且她初一十五都有虔誠吃素,絕對不逃避……。

 

      哪有長輩向晚輩下跪的道理?我同樣趕緊蹲跪下來,將她扶起,請她千萬不要在意,我很好,這又不是她故意犯的錯,不用賠償我什麼啦……。話還沒講完,兩方家長跟喜宴負責人在喜宴告一段落後,也都一同前來關心,還說萬分失禮,要幫我出服裝費用、交通費和相關損失,把這家小鎮醫院急診室搞得「人山人海」,甚至連什麼鎮民代表會主席也來了!天哪!這什麼景況啊?又來了。我這個人很不喜歡把私事弄得像頭條新聞一般「隆重盛大」,只好再三拜託,這絕非重大刑案,真的不要驚動大家,我很好,什麼都不用賠償,大家請放心,而我呢,也該回台北了。

 

      只是,我特別注意老婆婆騎的機車,真的非常破舊,詢問女學生的哥哥,側面了解才知道,老婆婆都是靠打零工為生,自己兒子車禍身亡,外配新住民媳婦跑了,留下兩個還在唸國小的孫子需要照顧;以前老伴有塊地,夫妻倆共同種植百香果,經濟狀況還勉強可以,但如今僅剩她一人,已無餘力全心照料,加上農產品價格被壓低,多產多賠,還要顧孫,種的品質自然差多了。這次辦喜宴,純粹是身為同村的人,街坊鄰居大家有事就一起來幫忙處理,她順道加減賺點辛苦錢而已。

 

      這一聽,我心就酸了。

 

      老婆婆說,我若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,她一定會認真趕緊去做,不要悶在心裡。我再次告訴她,長輩的心意我瞭解,心領即可,但既然不是故意犯錯,況且人難免都會有這種閃失,千萬別自責,也不需要賠什麼錢,況且我好好的,沒事沒事。

 

      另一位中午也幫忙端菜的「阿桑」偷偷告訴我,老婆婆會這樣驚恐,跟她兒子車禍死亡有關。因為她兒子之前在一場國道大車禍中,開的貨車被後車追撞到護欄,瞬間油箱漏油爆炸,他逃生不及,當場活活燒死在駕駛座上!後來接到通知時,是她陪著老婆婆一起去認屍,那過程不用多說,簡直難以言喻;所以,當老婆婆看到我被燙成這樣,內心波動起伏自然很大,是可以理解的。

 

      我告訴老婆婆,我會很快好起來,請她等一個月,之後會找個時間來拜訪她,請她吃個飯,不要掛心,真的沒事。她近乎喃喃自語:「怎麼可能沒事?那道菜這麼滾燙,還『牽粉』(勾芡)的,自己摸盤子都覺得很燙,燙到皮膚怎麼可能沒事?而且還從頭整個澆下去!自己真是么壽罪過!罪過!」

 

      聽完她的說詞,我反而哈哈大笑,回答她說,這烏參跟蹄筋都很補,我頭髮這麼少,禿到沒救,搞不好這樣一淋,營養豐富,馬上長出頭髮來耶!

 

      話一說完,大家都笑了,老婆婆後來也忍不住笑出來。我看到她終於有些寬心,覺得安然許多。

 

      這位長輩真是個純樸誠實的好人,我也沒忘記自己立的約定。一個月後傷勢幾乎痊癒,也找了時間南下找老婆婆,請她還有兩個孫子一起吃頓飯。我高興的是老婆婆能接受我的看法,不要再為我傷勢擔憂,她還摸摸我的頭,「覺得」我頭髮「好像」長出來了,讓我笑得前仰後合;然而另一方面,我憂慮的是她兩個孫子,都有智能發展遲緩問題,再加上近期零工機會少,果園照料情況也不佳,我很直接了當問老婆婆,生活是否還過得去,她只是說「本來還好」,但隱隱提及兩個孫子──老大罹患某種罕見疾病,這陣子變得嚴重,需要好幾萬塊錢檢查治療,老二也有病痛需要復健,那都是一大筆費用,接著,她就沉默不語,於是我心裡就有數了。

 

      能為老婆婆與她兩個孫子做什麼呢?其實街坊彼此都有照應,這是鄉下人一貫的互助精神,令人感動,可是說到缺錢,大家就莫可奈何了,畢竟每戶人家手頭上不是這麼寬裕,除了自己賺錢,頂多來自縣府社會局的補助,加上老人年金,還能撐多久?再者,這年頭連募款都必須要經過法規核可,不是你想募就募。看著老婆婆臉龐皺起深鎖的眉頭,看來家庭經濟重擔困擾她許久。

 

      說真的,我不是什麼名人,很難登高一呼,然後四面八方捐助源源不絕,這很困難,我沒那般超能力。不過很「奇怪」,回到台北第二天,就收到一筆幾萬塊錢稿費,那是我參與編輯學術用書,出版公司所給予的;我會說「奇怪」,是因為從來沒人告訴我說「這是有酬勞的」,當初純粹是起因恩師拜託,所以毫不考慮有沒有錢賺,就為這本書悶頭苦幹奮鬥了八個月,如今突然接到這筆稿費,還真的有些莫名其妙。我打個電話告訴出版公司「收到了」,順便謝謝他們。

 

      接電話的是編輯部經理,聊著聊著,我談起參加喜宴意外,那位老婆婆的事,他突然沉默好一會兒,才緩緩地告訴我說,他的故鄉就在那兒,當地真可稱之「窮鄉僻壤」,多年來沒什麼發展,所以他才會初中畢業後來台北考高中,之後在台北唸完大學、研究所、成家立業,一待就是三十多年,按今天的時髦說法,可算是個「老北漂」了。

 

      他又說,既然故鄉老人家有困難,雖然他也不是多有錢,可是該幫的就要幫,因此他決定,按照給我的稿費數字,他也比照捐同樣金額,等於是一倍了,二話不說就叫他祕書趕快幫忙處理!

 

      這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「阿沙力」(爽快)的人,我倒是蠻高興只不過打通電話,竟然得到雙倍金額,當然,收到所有的錢,我不敢怠慢,趕快匯錢為先,但猜想老婆婆可能連收取匯到的錢都沒時間,或許也不太懂怎麼辦理手續,於是我又找個放假日,三度南下直接殺到老婆婆家,鄰居說她帶孫子去隔壁鎮上醫院看病去了,於是我又搭了客運轉往醫院,一進去就看到領藥櫃臺那兒,藥劑師和老婆婆似乎在討論什麼,我沒打擾,湊近一聽,才知道老婆婆正在為籌孫子的醫藥費而愁苦,那位藥劑師看起來也不錯,正在幫她想辦法。

 

      我輕輕拍老婆婆的肩,她回頭看到我,嚇了一跳,我馬上告訴她,暫時不用愁錢的事,我來幫忙;然而老婆婆始終覺得欠我太多,連忙搖頭要我別插手,因為理應她該負的責任,不應該由外人承擔。經由我好言相勸,請她別擔心,剛才討論的內容我都聽到了,難免需要協助的地方,就不用客氣。一來一往的對話,加上藥劑師在旁敲邊鼓,最後才讓老婆婆願意接受協助,但她也說,她要再打工賺錢,總有一天會還我這筆錢,不能欠著。

 

      其實,她能否還這筆錢並不重要,我也相信她自顧不暇,根本還不出來,既然如此,還計較這個幹嘛?我笑著說,您打工賺錢辛苦,就留著自己用,搞不好是我前輩子欠您,這輩子來還,這很自然啊!

 

      我就是喜歡鄉下人的純真、重德、重情義,只是很受不了固執性格,還有老是把宗教信仰拿出來「懲戒」自己一番,像是常說什麼「我不還錢會下地獄」,要不然就是「我這樣做虧心事,佛祖會打我」這類的,似乎有些矯情,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那正是他們最珍貴的樸實情操,和自我修持的力行表現。就像我之前在田間路上,找路找得滿頭大汗、都快「鬼擋牆」了,一旁老農主動過來問我有什麼困難,甚至毫不囉嗦馬上騎著機車載我前往目的地,一毛錢都不收,根本就不要什麼回饋!他說,只要助人,看到笑容,那就是最大回報。

 

      回頭談到解決老婆婆的問題,她好感激,到她家後,連忙要去果園採點農作物,想讓我帶回去,還拜託我不可以拒絕。本來我脾氣就是以不收人家餽贈為原則,倒是有回聽妻子勸說,指有些人是發自內心,若拒絕,反而會傷了人家的心,只要適可而止或象徵收取即可,這才慢慢改變我的觀念。

 

      在彼此拉扯、推拒老半天後,最後我還是扛了一大袋百香果上了客運汽車。本來老婆婆還想留我下來「呷暗頓」(吃晚飯),但因銜接車班時間較緊,回台北不能太晚,這才讓她打消念頭;可是當她還到處張望,想看看家裡有沒有什麼東西送我,這讓我緊張起來,故意推託指稱手腕受傷,不能提太重的東西,這一大袋百香果已經夠了,別再送啦,要不然扛回家又讓傷口發炎怎麼辦?果然這招有效,可是用這個當理由還是不太妥當,讓她又回想之前驚恐的事,我回台北路上暗暗敲自己腦袋,有些懊惱亂講話。

 

      之後,我要忙的事情很多,當然不太可能常南下探望,所以拜託我學生的哥哥,如果可能,請代我向老婆婆致意並表達關心;這個年輕人很盡責,三不五時會告知近況並關切,不過隨著他被老闆調到對岸大陸工作,這條線就這樣斷了。

 

      好久一段時間沒有聯繫,等到猛然想起,又已經過了好幾年,這是我最大的毛病。或許也是心靈感應吧,當我想起老婆婆時,過不了多久,就會有訊息傳來;學生的哥哥在過年之前三週,老闆佛心同意提前放年假,一回家鄉沒多久,就趕快­幫我詢問老婆婆狀況,後來才知道早在半年前的夏天,她已經因肝癌過世,享壽六十八歲(這能叫「享」嗎?這麼苦的人生啊!)。

 

      他轉達街坊說法,夏天有一批果子準備採收,老婆婆之前已經噴過藥、施過肥、除過蟲了,但突然覺得肚子怪怪悶悶的不太舒服,連瀉幾天就是不太對,村裡診所醫生說吃壞肚子啦,勞累過度啦,小事一樁,開了腸胃藥吃過依然不適,仍覺得噁心腹痛;街坊有個歐里桑感覺情況有異,騎機車強迫載她去鎮上看病,結果輾轉折騰幾天,醫生沒敢告訴她診斷出來是肝癌,只說住院才會好,鄰居們也幫忙照顧她孫子,十足的互助性格。病因或許跟農藥,或者生活習慣、營養都可能有關聯,但細節並不清楚,然而不出半個月,老婆婆就駕鶴歸西,時程極快。

 

      雖事出突然,但朝正向思考:兩個孫子至少已獲得安置,況且她走得快,痛苦得以減緩,讓人稍稍放心。但學生的哥哥說,大孫子有告訴他,阿嬤當時正準備一大袋百香果,要寄到台北給那個「沒頭毛的」(就是指我);只是擱在客廳桌上還來不及寄,人就進了醫院,再也沒回來……。

 

      聽到這裡,我心情很沉重,讓那年過年變得很不快樂,直到那位捐錢的出版公司編輯部經理打電話給我、祝我新年快樂時,這才回過神來。我把這件事告訴他,他說他全家人回家鄉過年啊,要不要來一趟,順便去祭拜老婆婆如何?我問大過年的,如此祭拜不犯忌諱嗎?他回答,大家都忙啦,這年頭誰還管什麼時間能怎樣或不能怎樣?就算不祭拜,去點個頭致意不會死啦!就這樣,我被說服,二話不說,馬上搭了客運班車直奔當地,與這位經理會合,他開著車先載我去學生家拜個年,然後向學生的哥哥問清楚,老婆婆下葬地點到底在哪,想去看看。

 

      學生的爸爸有些擔心,畢竟過年期間,當地習俗對於這類事情都是能避則避,怎麼會有人這時候跑去墓地墳場啊?很晦氣啊!但還是熱心地告訴我們怎麼走。於是我和經理,兩人就直接前往老婆婆下葬地點,不點香,也不燒紙錢,純粹雙手合十致意,算是表達關心。

 

      那座公墓很有意思,沒有刻意造景,四處卻都有種植樹木,製造林蔭氣氛。我們在一旁樹下稍事休息,突然從上面掉下一顆百香果,還打中我的頭!連忙站起來張望許久,這才驚覺墳地四周,根本沒有人栽種百香果嘛!所有的植物,也只有像行道樹這類樹種,在南部春節的好天氣裡,隨著涼風擺動而已。那位經理也感到奇怪,撿起來頻頻抬頭皺眉思考,不解這哪來的百香果?不可能啊!更不可能有人在旁或從樹上亂丟;況且產季也不太對,怎會出現這麼「新鮮」的百香果?

 

      「好靈異呀!」經理笑了起來,「或許這是老婆婆給你的『暗號』也說不定喔!告訴我們『她來了』。」

 

      我半天沒答腔,手裡緊握著百香果,相信這要是「暗號」就好,或許待會就能看到她出現呢!

 

      然而我們從午後待到快傍晚,始終等不到有什麼「驚喜」出現,只好悵然離開。在前往客運車站的路上,經理邊開車邊建議我,要不要把這顆百香果帶回台北,把裡頭的汁啊,籽籽啊,全挖出來和在洗髮精裡再洗頭,搞不好頭髮就這樣長出來喔!這如果不是「暗號」,那麼應該就是老婆婆給我的「禮物」了。

 

      我這蠢蛋還真的相信。回台北後不敢稍有怠慢,小心翼翼地照做,當晚睡前還跟妻子說,今年搞不好頭髮就長出來喔!讓她大笑不已,覺得今年的我「更神經病」,且更加幼稚好笑了。

 

      或許老婆婆真的純粹只是「打招呼」,並無任何深奧意涵。這顆百香果未讓我長出頭髮,連半毫厘都沒有!倒是一早妻子聞聞我的頭,說毫無百香果氣味,倒是有點像「炒烏參」耶!這又讓我突然怔住,繼而陷入沉思,不斷回想過去發生的事。

 

      不管這是「暗號」、「禮物」還是其他,我還是很高興收下這顆莫名其妙的百香果,老婆婆可能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吧,但我這款資質駑鈍者,至今仍然參不透有任何意義。只是回想這連串的事──從我受傷開始、老婆婆憂慮,到反過來關心她、協助她,以及認識一些不錯的當地街坊,還有朋友熱情幫忙,雖然算不上什麼大事,也不是什麼壯麗故事,然而這是人生當中的一個豐富小縮影,看到人的真誠、純樸與善念,我感到萬分欣慰。

 

      老婆婆離世,隨著時間推移,現在回想起來,悲傷已沖淡許多,至少她不必受苦,不用憂愁,還完了這一世的債,安享真正的「天年」;如果還能見到她,我仍然會再三解釋,我沒事,我很好,不要掛記,傷早就好了,倒是若有什麼私心要求,只期待我這顆光禿禿的頭頂,最好還是能長出一些頭髮來──但拜託不要散發「烏參口味」,畢竟被淋過一回,滋味不好受,還是百香果味道比較好。

 

      哈哈,誰曉得會如何呢?至少這幾年下來,管它什麼「口味」,頭髮只是越來越稀疏,看來不必再強求什麼了,反正也沒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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