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三十年前，首次到日本獨自旅行，正好下榻的小型旅店即將結束營業，要拆除改建大樓。在附設餐廳供餐最終日，我和裡頭的老主廚高橋先生結為好友；他在二戰時曾派駐偽滿洲國，華語相當流利，為人和善親切，所以很快地拉近彼此距離。
餐廳在晚餐時段後熄燈關閉，我沒有立刻回房間去，而是跑到廚房向高橋先生致意。他一邊和我閒話家常，一邊將可用器具，井然有序地整理打包；不過，當所有器具整理完畢後，出人意料的，他開始用力地清洗廚房內外，把牆壁、地板擦拭得光鮮亮麗。這讓我非常不解，於是問他：
「餐廳都已經結束營業，你們旅店這棟樓，過幾天也要拆除。我看您把廚具啦、餐具啦清理乾淨，應該另有用途；但為什麼還要把這裡牆壁、地板，洗得乾乾淨淨、整理得井然有序呢？反正幾天後，推土機一推，拆牆工人拿個大榔頭亂敲，不都全都成了斷垣殘壁嗎？還有什麼好整理的？這麼累！」
這位老主廚望著我，起先沒說什麼，沉默得有些尷尬，後來在持續工作中忍不住開口，嚴肅地對我說，沒錯，再過幾天，這裡即將拆除，他先把廚具、餐具整理打包好，的確另有用途，自然會有搬家公司的人來拆卸、搬運，所以洗好、整理好也是必然。但當我問到為什麼要把牆壁、地板刷得乾淨整潔？他反問我：
「就算這裡過幾天就要拆了，即將消失，難道更不應該把它整理乾淨，由衷感謝它從過去以來到今天為止，無怨無悔所付出的勞苦嗎？」
當時我歲數不過二十出頭沒多久，鄉巴佬世面見得少，年輕氣盛又不懂事，覺得這款日本人簡直像個傻子。想想，這明明過幾天什麼都沒了，還跟個呆瓜似地賣力清理，換成是我，才懶得動咧！我是這樣直率回覆。
他仍然保持嚴肅神情，告訴我說：
「張先生，你或許不瞭解，但這就是我們日本人傳統的做事態度！換句話說，就是你們中國成語裡的『一絲不苟』，還有我們對器物所表達的感恩、敬重之意。」
是沒錯啦，到日本之前，早聽說日本人做事嚴謹，但這種終極態度，實在讓人不可思議！拜託喔，這樣不累嗎？按照我們當年那一世代年輕人說法，應該會直呼「太誇張了」；若是現代這一輩小朋友看到這樣，他們會說什麼呢？「假掰」嗎？
高橋先生搖搖頭說，傳統日本人做事絕不馬虎，而且很會為他人著想，尊重有形或無形的生命。你看看，哪怕是一只看似沒有生命的中華料理炒鍋，廚師們依然敬重它，就當它是有生命一般，不敢怠慢它；儘管你們中國人會嘲笑日本人，說日本人很會作表面工夫，但你們錯了！即使是別人看不見的那一面，日本人也同樣絲毫不敢大意。
他接著放下手邊刷子，領著我走出廚房後門，指著外頭大馬路。
「請注意看，我們日本工程單位，如果要挖馬路做四天工程，在每天施作工程結束後，必定用簡易柏油先回填鋪平，小心翼翼地撤除警告標示，尊重車輛跟行人得以便利通行權利，到第二天再開挖繼續施作。」
回憶當時，我實在太莽撞了，一時失禮，聽完竟然哈哈大笑，認為日本人超傻啊！老主廚說，他理解我為什麼笑，正如同他過去所認識的中國人一般，因為無法體會日本人做事精髓，難免會用自己立場去衡量，「會笑」自然不足為奇，不過他並不認同這種「笑」。
於是我收斂臉色。他再把我領到前廳櫃臺，打開一只木櫃櫥具抽屜。
「請注意看，日本師傅製作木製家具，即使是抽屜底部那一面，沒有人會發現或注意，但都必然刨磨得光滑無比，絕不粗糙。」
我這一摸，馬上驚覺果然沒錯！回想起要啟程飛往日本的前兩天，我打開自家木頭櫃子抽屜時，底部竟然掉出一坨木屑來，以為白蟻搗蛋卻又不是，還拿了掃把掃乾淨，所以關於這點非常有印象。各位朋友當下若正在看我的部落格，不妨找找家中或辦公室裡的木頭家具，摸摸看木製抽屜底部，到底是光滑或者粗糙磨手？或許就有答案。
「對不起，張先生，我待過你們中國，因此大概知道你們的想法，」老主廚慈祥地望著我，「每一種文化，每一種族群，都有各自的思維和作法，我都尊重。只是在日本，我們做事情的態度，的確非常講求確認及嚴謹。你不也剛搭過新幹線嗎？我們都是要求準時發車、準時進站，一方面當然不造成大眾『迷惑』（困擾），更重要的是，也是一種尊重與設想的行為。」
我聽得一愣一愣。
「不過，」高橋先生走回廚房繼續說，「我們日本人難免也有一些矛盾、不莊重的怪異行為，會讓你們外來人看笑話，是很對不起，但整體說來，這些不正常的事，我們會盡量避免發生。只是基本上來說，對人尊重，對器物尊重，對萬物尊重，一直是我們日本人傳統的做事理念！就算我把廚房洗乾淨，沒錯，再過幾天這裡就要拆了，可是工人們拆房子時，他進門不必因為地板黏膩而摔跤，或者面對髒兮兮的牆壁而苦惱。站在對方立場設想，並沒有錯。」
在那當下，我很沒面子，只是那時年輕嘛，腦袋還沒「長好」，總覺得有點自討沒趣。可是在往後歲月中，接受日式傳播媒體教育，以及年紀增長、累積智慧與經驗，逐漸發覺這種做事態度儘管很累，可是並沒有錯；它不僅讓我養成對任何事情，不敢有偷懶怠忽的理念，在職場上力求將錯誤降到最低，也從先前高橋先生這番話中，感受到嚴謹行事、戰戰兢兢的人生態度。
用簡單的話來說，就是「認真過好每一天，扎扎實實全力以赴」，還有「尊重有形與無形的『生命』」。
憶及當年初至日本，那個晚上接受日本老主廚教誨，宛如醍醐灌頂，可惜未能及時完全開竅，等真正有所啟發、醒悟、增長這麼一丁點智慧時，已然經歷多年之後，殊堪遺憾可惜；不過欣慰的是，起碼還是「醒了」。
這麼多年過去，近期聽聞某些日本企業，涉嫌捏造產品數據資料被揭發，也發現某些產業因態度馬虎而釀禍案例，相關案件量逐漸攀升，讓我看了驚愕不已，因為那不是我所認知的日本啊！但看著外電報導一字一句、彷如重錘敲我腦門，還真愣到無法置信。如果這是新一代日本人的行事作風，未免也太悲慘了吧！我還是喜愛傳統的日本人，那種規規矩矩、老老實實的「傻」，至少「傻」得讓人肅然起敬，也是累積國本最值得信賴的磐石基礎；但願這些企業、產業，只是少數中的少數，畢竟凡事認真、一絲不苟的極致精神，應該仍是人間最珍貴的普世價值，這也是我深愛日本的根源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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