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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唐奶奶快三十年。當時我還是個毛頭小子學生，課餘在台北某家老茶館，和搭檔一同講相聲賺學費，唐奶奶就常來捧場，甚至還想介紹朋友的孫女和我認識。當她知道那時的我因為涉世未深，幫人作保卻弄得一身債、必須拚命賺錢還錢時，曾豪氣拿出一筆錢想幫我，卻被我婉拒了，理由是：我沒有理由接受陌生人的錢，也不符我單打獨鬥的性格。出身眷村的唐奶奶喜歡我這種「臭脾氣」，只要味道對了，「俠女豪氣」上身，她可是必然挺到底，更常吆喝同伴們到茶館來聽相聲，大家拚命鼓掌、大笑，爆滿的場子氣氛炒得超熱，老闆也樂，我們也就表演得更帶勁了。
後來，相聲搭檔某天騎機車上學途中，被違規左轉的砂石車輾成肉泥，我到醫院探視時，看到殘缺不全的屍塊，夾雜著機車零件嵌進血肉裡，那種慘狀，讓我悲痛到沒辦法講話，也改變了我對人生的態度，變得消極、灰暗許多。此後，搭檔沒了，就算是老闆力勸我講單口相聲，或者另找搭檔，但一開口就想起他，實在沒那個意願，甚至後來把說相聲的「戲服」長袍馬褂都給燒掉，就是不願再記憶起那段說相聲的表演歳月。
茶館原時段沒了相聲，換成其他演藝人士的竹板快書、數來寶、說書、地方小調，節目一樣精彩，但唐奶奶帶領著一批死忠伙伴，大概覺得味道不合，從此也消逝在茶館裡，又沒過多久，老茶館默默收掉，據說並非人氣不足，而是那時股市指數不斷飆高，房東店租跟著猛漲，老闆儘管有心想推廣戲曲文化，也只能大嘆莫可奈何，無力回天。
唐奶奶跟我還有聯絡，直到我到香港工作後中斷，等到我再回台灣，就再也沒聽說她的近況。過了將近二十年，直到一年多前，有封信寄到公司來，原來唐奶奶用娟秀的毛筆字，一筆筆工整地告訴我，有天她打開電視，在螢幕上看到新聞結尾打出工作人員名單時，無意中看到我的名字，猜想這小伙子是不是在這家電視台工作？她很細心，連看了三天，名字沒變，覺得應該沒錯，想聯絡又怕打擾人家工作，這樣不禮貌，因此提起毛筆，慢慢地寫了一封信，內容強調說，如果確定是我，那就趕快聯絡吧。
信寄來公司時，我正好休兩天假，貼心的同事怕信擱在我桌上，恐怕容易掉落或遺失，還幫我放進桌上的文書檔案夾裡，附了張「便利貼」黏在螢幕上提醒我；天曉得那張紙條大概黏性不足，或者是被辦公室強力冷氣給吹走，也可能一大早被負責清潔的阿桑掃掉，反正等到我發現這封信時，已經是七個月後！因為那個檔案夾並不常用，我是在過年前清理自己桌面文具資料時，才赫然發現。
快三十年沒見，唐奶奶「應該」還健在吧？我當然高興，趕緊按照信上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，連打幾天沒人接，後來倒是聽到個陌生老太太、那濃濃的外省鄉音，哇啦哇啦講一大堆，花了好久時間終於聽懂，原來是隔壁老鄰居幫忙顧唐奶奶的房子。
好，終於弄懂了，那…唐奶奶在哪呢？
「醫院，在醫院，」對方說，「你是她什麼人？你怎麼會有這支電話（號碼）？」
我把故事很快地講了一遍，那位老太太似懂非懂好像又重聽，但覺得我應該不是個壞蛋想來訛詐吧？於是發揮外省人慣有熱心精神，告訴我某醫院的病房，但到底是哪棟、哪樓、哪個ABCDE幾號房，這鄉音聽得我滿頭霧水，只好趕緊謝過人家，也就別浪費時間，找個時間快去探望了。
當我抵達醫院，同樣一波三折，問了好久，終於找到唐奶奶的病房，但---卻是「安寧病房」，也就是常被一般人誤解的「等死病房」，其實這種誤解並不令人意外，只是被貼上這種標籤，聽起來總是不太舒服。
我很難過，也有些驚愕，不曉得老人家竟然住進這兒，但看到唐奶奶依然神采奕奕地坐在病床邊，出現在我眼前，並不是奄奄一息時，反而讓我驚喜起來。
她好高興，兩眼瞪直馬上認出來，立刻抱住我大笑，雖然中氣十足帶點兒喘，仍直呼「我們團圓了，我們團圓了」，一旁還有兩位同來探望她的當年「相聲粉絲團」老伙伴，也認出我來，一陣驚呼。她們真的都老了，原本「才」六十歲或準備冒出頭，現在都八、九十，操著字正腔圓的外省國語，嘰嘰喳喳講個不停，要不是護理長親自過來「拜託」輕聲細語，我看這病房屋頂可能會被爽朗笑聲給掀掉！
唐奶奶神智清楚，精神還不錯，雖說癌末，生命已進入倒數計時，但跟在一般公園裡運動的老人家沒啥兩樣。我們大致交代彼此這麼多年來的經歷，她說她老伴走了，眷村也改建，僅剩個女兒嫁到國外，也很少回來，頂多就是一個禮拜一通電話，說她也有兒孫要顧；唐奶奶笑中卻也嘆口氣說，要不是身旁還有這群老朋友，大概只能每天不斷換醫院住，跟醫生護士比較有聊，盡情浪費健保資源，當個「老米蟲」。
話鋒一轉，唐奶奶問我，伙伴走了這麼多年，怎麼沒想再找個搭檔講相聲？另外兩位老太太也同聲附和，都說我那時講相聲超有喜感，段子又新，話題十足，說學逗唱還不時迸出個包袱（笑點），常讓台下笑得前仰後合，在每個週末下午，都能度過愉快時間；既然我都自己寫腳本，能編能導更能演，不繼續演下去，真的超可惜呀！
這下換我嘆氣。在安寧病房談死似乎有些......，但我還是老實告訴這群長輩，我不是不願意，而是回憶起當年搭檔被撞死，始終悲傷，這一關我很難過得去，根本不敢多想；再加上整個大環境轉變，聽相聲人口的「市場」其實不若過去，所以這麼多年來，戲服和劇本都燒掉了，決心不再提起……。
唐奶奶堵住我嘴巴。她說，過去的就過去，燒掉的就燒掉，人要往前看，不是轉向背後老是哭哭啼啼。這樣吧，看在「要死老人家份兒上」，來場「義演」怎樣？
「義演？」我聽了瞪大雙眼，「上哪兒演？沒搭檔，沒戲服，沒……。」
唐奶奶霸氣地再堵我嘴巴，一字一句慢慢地訓我：「你看看你，你看看你，我就打賭你一定可以，怎麼還沒開始就喊結束？奶奶要是跟你一個鬼樣，不堅強，還真的老早當鬼去了！人生啊，很難說的。試試看又何妨？」
其他兩個老人家也跟著瞎起鬨，結果連旁邊的護士跟病友，也過來七嘴八舌鼓譟。
「好嘛？」唐奶奶模仿相聲語調，知道我愛貓，故意學貓咪磨蹭，抓著我手臂撒嬌，用臉磨我，「你就好心一點，讓奶奶死翹翹前，好好地看它一場，以後升天了，起碼有個好玩東西可以回味回味！」
沒看過住安寧病房的老人家，對生死還能這麼豁達，這還是頭一回遇到。原本我想推掉婉拒的態度，在接觸到唐奶奶誠摯懇求的眼神後，心念一轉，一步一步慢慢被瓦解。
另外，在我眼前突然浮現當年搭檔的身形，對著我微笑點頭，彷彿在告訴我，不要為他的死再傷心下去；好，深呼吸一口氣，心想，就算還是這麼傷心，何不先答應唐奶奶、專心地表演一場後，再繼續難過？就這麼決定吧，而且要趕快，畢竟這簡直是場跟時間賽跑的表演。
表演不是問題，安寧病房外頭有個大花園，可以盡情搞笑不會吵到人，問題在於去哪兒找搭檔？還有腳本，還有戲服……喔，對了，戲服可以去台北中華路、西門町附近的舞蹈服裝社租，只是剩下的問題才是大問題，
這中間有個插曲。說也奇怪，當天晚上，有個畢業好幾年的學生，到臉書留言給我，說她目前在加拿大唸書，剛好有段長假回到台灣，想邀請老師出來聚個餐。我猛然想起這學生以前是學校戲劇社團的副社長，不假思索，沒頭沒腦地就問她要不要來「義演」？最好是一個禮拜內就搞定！
她本來一臉疑惑，後來我很快地敘述整個來龍去脈，她聽了也毫不遲疑一口答應，但後來免不了擔心地問我：「那要講哪個段子？」
我回答，不用擔心這個問題，反正新的劇本都在腦子裡，要思考、要打字出來都很快，反正妳是「跟」（相聲中的「副手」），我是「主述」，多練習個幾次就OK啦！
本來學生都說沒問題，結果第二天當我興沖沖地準備在下班後，到中華路去看看戲服時，電話來了，學生劈頭就趕緊向我致歉，說她還是覺得太趕，壓力很大，況且這次回台灣，還有很多親友要拜訪，時間不夠，只好婉拒參與。
我一聽，心都涼了。坐在往西門捷運站的板南線車廂裡，捂著臉，有些沮喪，心想難道這回迫不得已必須得「單口相聲」嗎？不，我還是覺得「雙人」比較有互動，一個人表演太孤單了。此時突然靈光乍現---對喔，我怎麼沒想到自己的專業呢？其實一個人還是可以分飾雙角的！
此話怎說？很簡單，既然要「雙人」卻找不到搭檔，那麼把「另一半的我」表演先錄下來，到時候跟「現場的我」同步一起搭，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啦？
我心裡正為著好不容易想出解決難題的方法，「嘿嘿嘿」地傻笑，旁邊坐著妙齡女子，她眼見隔壁坐個狀似「精神不太正常」的老頭子，嚇得連忙站起，快步走向其他車廂，我才發現自己失態了。
租好戲服，回到了家，夜闌人靜坐在電腦桌前，正苦思著要講什麼段子。沒想到當年搭檔的面容又浮現在我眼前，對著我微笑，彷彿在說「你一定可以！」於是振奮精神，腦子突然極端清醒，兩手飛快在鍵盤上不斷地敲；當天色逐漸矇矇亮時，一本熱騰騰的新相聲劇本，就在電腦螢幕上完整呈現，趕緊將它存檔、印出。第二天還要上一整天的班，但我興奮得毫無倦容，好像事情已經解決一大半，心裡也踏實多了。
我自己有攝影機、剪輯器材，第二天下班後，回家把設備擺好，開始背誦台詞、計算每句對話的「間隔時間」（「間隔時間」指的是「要留空給另一個『搭檔』講話的時間」），不忘對著鏡子，揣摩表情動作後，就直接對著鏡頭錄影，竟然一次就OK。這天還跟醫院病房協調演出的事，包括場地啦，時間啦，麥克風啦，小型音響啦，順便也跟醫院借用電視機；這個部門的護理長非常和善，很樂意配合。想在室外花園表演是嗎？沒問題！還問我電視機40吋的夠不夠大、要不要借更大的液晶螢幕？喔，電源是吧？不用擔心，要延長線，護理站裡頭都有，要多長就有多長。她開玩笑說，只要別想不開綁在脖子上，要借十幾二十條延長線都隨便你啦！
演出計畫彷彿變成這個病房的一件大事。唐奶奶的老伙伴們，覺得光是幾個人看相聲不太過癮，吆喝邀其他病人家屬一起來看「免錢的」，想炒熱氣氛；護理站也有護士對相聲很感興趣，頻頻問我什麼時候表演。不過這是為唐奶奶表演，我不太希望搞到像馬戲團這麼盛大，況且這裡是病房，可不是票房，搞到影響人家休養安寧，這像話嗎？不過護理長告訴我別擔心，他們室外花園與大樓室內，相互間都有很好的隔音設備，況且幕後準備不必經過病房或走廊，可用專用的貨梯和緩衝區，我這裡不過僅需要架好電視機，與解決音控問題，倒不至於打擾病人。
在答應唐奶奶演出後，我只花了四天時間，單獨搞定一切。演出是週末下午，唐奶奶那天早上情況不太好，有點兒發燒，胃口也不佳，但中午後精神來了，老伙伴們推著輪椅讓她到花園來曬曬太陽，卡個好位子………其實位子根本就不必「卡」，她本來就坐在正前方的VIP貴賓席，其他老伙伴則是伴隨兩旁。演出前十分鐘，我偷偷地從緩衝區窗子往花園眺望，天啊！起碼有三、四十人，連護士都「參一咖」，還有外籍看護推著老先生的輪椅，我真懷疑這群外國人聽得懂我在講啥嗎？大概鴨子聽雷了。
表演時間到，我還沒上場，電視機先放映我事先預錄好的開場致詞，把這次演出起因與籌備，大致交代了一下，唐奶奶始終笑瞇瞇的，看來真的很期待我的演出。
等到電視機裡的「我」開始呼喚相聲搭檔快快出來後，我則是快步從緩衝區走出，馬上獲得熱烈掌聲，搭配螢幕中早已錄好的「我」，「兩人」一搭一唱，開始今天的相聲表演；電視機裡的「我」自稱A君，乾脆把現場的我叫B君好了，都還沒開始表演咧，唐奶奶已經咧嘴笑了起來。
喔，忘了告訴你，今天表演的相聲段子，叫做「吃到飽」。
A：我是A君。
B：我是B君。
A與B一同：上台鞠躬！
B：最近可好？
A：最近正在研讀地理啊！
B：這麼上進。
A：當然，最近把咱們中國大江南北的地理，通通給掃過一遍。好比說，這東北有三寶......。
B：（接話）人蔘、貂皮、烏拉草。噯，對了，你知道咱們台灣也有三寶？
A：你是指馬路上老在撞車、出車禍的「三寶」？
B：（搖頭）不不不，名產，是名產。
A：（抓抓頭）你倒是說說看。
B：（伸出手指）就是勞保、健保、吃到飽！
A：（訝異）這也能算名產？勞保、健保算是寶這我不懂，可以問問在場醫生護士病友；但......可是怎麼連「吃到飽」也能成為一寶？
B：開玩笑！話說這「吃到飽」，還是最能發揚咱們台灣某種「民俗文化」的重要資產咧！
A：（驚訝）有這麼神奇？發揚什麼？
B：（立正站好）中元搶孤哪！
A：（驚呼）啊？
表演剛開始，抖出第一個「包袱」（笑點），果然得到滿場笑聲與掌聲，氣氛開始慢慢熱絡了；緊接著「包袱」一個個抖出來，唐奶奶越笑越開懷，旁邊的老伙伴們也相當捧場，掌聲始終不停歇，讓我吃下定心丸，和電視裡的「我」越講越順，「默契」也更好了。
A：噯，剛剛說了這麼多跟「吃到飽」有關的事，你大概不曉得，怎麼吃才最健康吧？
B：（睥睨）吃就吃，飽就飽，三鮮五珍八仙過海，全都一次撈下肚，誰還管它健不健康？
A：這裡頭學問大囉！
B：學問大？（搖頭，展開扇子）我不信。
A：唉唉唉！我就說嘛，你這種粗漢子，沒學問就是沒學問，沒常識硬是沒常識。（得意狀）告訴你吧，根據最新醫學報導：到餐廳「吃到飽」一開始應該要從溫潤的生菜水果開始，先調和腸胃，不刺激負擔；接著再來吃……。
B：（阻止）等等等等，慢著！什麼叫我沒學問、沒常識？
A：（揶揄）你本來就是！
B：（不滿）屁咧！誰「吃到飽」一開始先吃生菜水果？你到底有沒有去過「吃到飽」啊？
A：（不解，點頭）有，有啊！
B：你去「吃到飽」，問問看哪個「行家吃貨」一開始「吃草」來著？笨哪！「吃到飽」時間有限，一開始當然先挑「最貴的」下手嘛！什麼螃蟹、鮮蠔、生魚片，能撈的就快撈啊！誰還跟你客氣來著？嘖！（鄙視，上下打量）誰還跟你從生菜水果下手咧？讓江湖人看笑話！
A：（尷尬）你你你......竟敢說我！
B：（搖頭晃腦）當然！有句名言聽過沒？正所謂「先下手為強，被下手遭殃」！
A：這話怎說？
B：根據咱們「道德淪喪委員會」最新不正式統計……。
A：還有這種協會？
B：所以說你井底之蛙還不信！根據咱們「道德淪喪委員會」最新不正式統計：有將近一半「吃到飽」餐廳，對於舉凡最貴的山海生鮮、珍奇食材、寰宇美饌，通常第一輪被搶光光後......。
A：（插嘴）不就立刻補上嗎？
B：（回嘴）誰跟你立刻補上？那你就不懂精打細算啦！話說這將近一半的餐廳，根據咱們實地測量，發現只要這種昂貴菜色，菜盤空了，大致上要等---兩小時後再補……。
A：（驚訝）蛤？那不就時間到？
B：（得意）所以嘛，「吃到飽」我是行家，你只是個涉世未深的「細漢仔」（小朋友），趕快靠邊罰站去！（回頭面對觀眾）根據結論得知，第一輪當然先下手為強，能撈儘管撈，後頭撈不到，當然等著遭殃、跟荷包過不去囉！
相聲講到還沒一半，我注意到現場觀眾，包括唐奶奶，眼睛邊盯著電視機跟我，眼珠子兩邊轉，專注地看我演出；只要「戲癮」發作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，越講就越順，口白帶情緒帶動作，一次流暢到位。
A：你倒是說說看，吃到飽怎麼個「先下手為強」？
B：這簡單，（手指攤開）把這五個字拆開，就變成「五字訣」啦！頭一個是「先」。這個「先」嘛，乃當你低頭猛扒美食之際，眼角不忘「先」掃瞄四方；只要服務生從廚房端出任何好料，「先」行偵測、才能「先」馳得點！
A：（驚訝）喝！這厲害，敢情變成測速雷達啦！
B：（點頭）沒錯！接下來是「下」。所謂「下」嘛，就是「下注要快」......。
A：（大叫）等等！什麼下注啊？我們在講吃到飽，你扯到賭博幹啥？
B：（又鄙視）就跟你講你這個人對吃到飽沒常識到了極點，這個「下注」學問可大了！
A：（委屈）好嘛。
B：這個「下注」啊，就是「看準目標，鎖定不移」！
A：也就是看準了哪塊肥肉，就一定要盯到它到了嘴巴為止！
B：（拍拍電視機）對啦！漂亮！聰明，學得很快。
A：（疑惑）可….可是，萬一就要到嘴的肥肉，被人捷足先登了怎辦？
B：（拍腿）那怎麼成？當然要發揮下一步「手」的功夫，也就是除了剛才說的「眼明」，更要「手快」！
A：（更疑惑）萬一人家都已經夾到他自己盤子裡去，那怎麼辦？
B：（不爽，戳電視機）我問你，手長在你身上是幹啥子用的？
A：（看看自己的手，不太明瞭其意）喔？不就是做事用嗎？
B：對嘛！就算你鎖定的美食，被別人夾到盤子裡，照樣發揮「手快」功夫，神不知鬼不覺地，用另一個夾子把它---夾回來（帶動作）！
A：噯噯噯（阻止貌）！這人家都夾走了，還從人家盤子裡夾回來，這實在太......。
B：（瞪）太怎樣？太好了是嗎？人家就算不滿跟你抗議，你只要說「歹勢喔，我有老花眼！」不就結啦？
A：（不屑）呸！人家信你這一套？
B：當然信啦！如果人家不信，那又如何？只要故意對準那盤美食，突然打個大噴嚏，口水鼻涕一次發射齊飛，到了這般田地，誰還敢跟你搶？你要是吧？還給你就是了，（作勢）來來來，別客氣！拿回去！
A：（驚呼）才不要咧！髒死了！招招未免也太下流了吧？
B：（邪惡的三角眼）告訴你，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現實社會裡，要想活得精彩活得自在，耍手段絕對是必要的！還跟人家「溫良恭儉讓」，那就是---找---死！
A：（皺眉訴諸觀眾）各位，請看看這種人，人格品德無一不爛！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，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吃到飽行家……。
B：（不爽，邪瞪）誰說我人格爛、品德爛？我人格品德才高尚！
A：（搖頭）你啊，死鴨子嘴硬！
B：至少接下來我說到「先下手為強」的「為」，你就會對我人格品德完全改觀。
A：（皺眉）我不信。
B：不信是吧？告訴你，要想快意滿足吃到飽，除了手段兇殘，為了展現咱家泱泱大度，還是會有仁慈的一面......。
A：（懷疑複誦）你還有仁慈的一面？
B：當然！所謂的「為」，就是「有所為，有所不為」。
A：（瞪大眼睛）喲？竟然會出現這種高尚人格品德？
B：就跟你說咩！這個「有所為」啊，就是昂貴食材、山珍海味、稀有菜餚，這種的---一個都不放過！全部都要吃進嘴裡！這就是「有所為」。
A：（繼續瞪）那「有所不為」咧？
B：（輕鬆狀）就是那些便宜菜色、賣相差，咱家看不上眼的，各位「吃貨」別客氣，儘管「挾去配」，吃到撐死去吧！
A：（怒斥）這哪叫高尚人格品德？
B：怎不叫人格高尚？以前我媽都告訴我，肉搶光也吃光了，就算「一瞇瞇」都不剩，還是記得留點湯給人家喝！
A：（不可置信）呀喝！什麼家教啊！（沒好氣）好啦！「先下手為強」就剩下個「強」字，你就自己解釋吧！
B：話說這個「強」字呢，就是無時無刻「加強技巧」，鍛鍊吃到飽的技能！
A：（疑）吃到飽哪還需要「平日鍛鍊」？
B：（斬釘截鐵）那當然要！（搖頭擺尾）所謂「平時不燒香，臨時抱佛腳」，到頭來還不過就是「叫天天不應，叫地地不靈」！話說吃到飽咧，就跟讀書一樣，聽過沒？「學如逆水行舟，不進則退」......。
A：廢話少說啦！少在那兒「烙」成語。你這個「強」到底在「加強鍛鍊」什麼鬼技巧？
B：喔！這學問大了！平日除了磨練腸胃，打造鋼鐵般的超大容量，（手舞足蹈狀）還要從動作、手勢，就各種姿勢角度，不斷變化招式，功力大增，以期在面對所有競爭對手一同「搶孤」時，才能居於領先地位，常勝不敗啊！
A：（驚）還有變化招式？
B：（沾沾自喜）怕了吧！我告訴你，這一時也講不完，人家「降龍十八掌」就十八掌，我這個啊，起碼二十四招、四十六式，還有附帶衍生招式一共七七四十九......（比手劃腳）。
A：（阻止）得了得了得了！看你從第一招表演到太陽下山都比不完！（想想）這樣吧，拿出一招讓咱們瞧瞧，開開眼界就好。
B：（拍拍胸脯）那簡單！我就表演「忍辱負重宅急便」這招如何？
A：（抓臉，不解）這….這啥啊？
B：就是喔….（指著前方）假設前方是生蠔區，一堆人排隊等著生蠔從廚房裡端出來。
A：那如果你排在隊伍後頭呢？
B：（不屑）在俺的字典裡，沒有什麼前面後面什麼面，反正永遠都在最前面！
A：（驚呼）啊？又來了！你又想插隊是嗎？你這傢伙….。
B：（打斷）什麼「插隊」？話講這麼難聽，我不過只是在「維持隊伍秩序」而已！
A：這什麼啊……。
B：（裝傻）反正，就是慢慢地像「阿飄」一樣，從隊伍後頭「飄滑」到隊伍前頭；更賤一點的話，就滑到廚房門口，明明是個顧客，卻熱心幫服務員端菜！這就是「忍辱負重宅急便」。
A：（欲言又止）你……。
B：（解釋）哎！反正碰運氣咩，服務員要是不願意咱家代勞，沒關係，這「忍辱負重宅急便」第一式不成，還有第二式。
A：（恐懼狀）這….這又是什麼鬼啊？
B：就站在隊伍最前頭的旁邊，幫忙餐廳管好隊伍，大聲嚷嚷要所有人不要插隊，不要破壞秩序，不要大聲吵鬧，否則就是一頭不文明的豬！
A：（小聲，喃喃自語）看來你就是最大的那一頭豬！
B：（充耳不聞，得意狀）反正啊，當生蠔端上來，就幫忙擺好......。
A：（小聲）喂，不用你雞婆啦！
B：（怒瞪，理直氣壯）喂！我這是在維持秩序、主持公理正義耶！
A：（故作低調）好好好，請繼續，請繼續。
B：（比手劃腳）當堆得像山一樣高的帶殼生蠔端上來、幫忙擺好時，一定要搖一搖盤子，最好讓它搖搖欲墜。
A：（質問）你到底在打什麼歪主意啊？
B：（瞪）這還用問嗎？（繼續比手劃腳）搖一搖，這層層堆疊的帶殼生蠔，就開始四處掉落，這個時候嘛就要使出假動作「護盤」，趁機左手撈、右手接，不就兩個到手？然後呢，嘴巴趕緊又叼一個，頭上再頂一個，總共四個；這時候滿盤子的生蠔也「整理定型」得差不多啦，我就輕輕鬆鬆帶四個生蠔回座位去，其他的各位甭客氣，請繼續拿吧。你看這招多高明！
A：（不屑）呸！哪門子爛招，還拿你的髒手去「護盤」，多齷齪啊！
B：（反擊）什麼齷齪？這餐廳該頒個「熱心公益」匾額給我，我都沒向他們討耶！
A：（瞪大眼睛）還頒匾額咧，你也夠不要臉到極點了！
B：（裝模作樣，若有所思）唉！你真的不懂，我這個人呢，有個長處，就是向來不居功，不貪小便宜，總之，就我個人評估，他們餐廳對我這種英勇行為呢，至少當天餐費應該免了，還要加送一張「終生吃到飽免錢隨我用金卡」才對。
A：（嘔吐狀）噁！聽不下去喔......。
B：（拍掌，想起）啊！對了，四顆生蠔戰利品拿到座位上，我還要回生蠔區一趟。
A：（訴諸觀眾）各位觀眾，你們評評理，這傢伙多貪哪！還想回頭插隊拿第二回耶！
B：（瞪）亂講，吃生蠔要檸檬片，我是回頭拿檸檬片啦！呆子。
我看到虛弱的唐奶奶，笑得不斷調整假牙，其他老伙伴們及醫護、觀眾們也頻頻大笑。劇本本身並不是特別好笑，但配合現場誇張的肢體動作和音調、情緒，卻把大家給逗樂了。段子中講到「到冰淇淋區不能拿杓子，行家都是拿電鑽」，嘲諷業者故意讓冰淇淋硬到難挖，台下一堆觀眾竟然不自主地點頭稱是，極有共鳴；至於又講到一桶桶不同口味的冰淇淋，被屁孩小鬼挖到變成一坨坨髒兮兮的「調色盤」，有個護士大叫「夭壽喔」，引來另一陣大笑。
相聲即將進入末尾壓軸，我也得展現「連珠砲」功力，為這場演出加分。
A：閣下對於吃到飽餐廳既然研究到如此深厚......。
B：（故作謙遜）好說，好說。
A：那麼，有什麼好料，也請介紹介紹給咱們，以後也能「聞香下馬」吧？
B：（拍扇子）唉喲！這可多囉！光是南北料理、中西雜燴、生冷熟食、酸甜辣鹹，就像人生滋味，你永遠不曉得下一口吃到的是啥，所以我愛吃到飽，擁護吃到飽！吃到飽萬歲......。
A：（阻止）好啦好啦，噯，就介紹個一些招牌菜色嘛，就......就拿最近一次你去過的吃到飽餐廳，說說菜色怎樣？
B：（想，愣了一會兒）好！既然要「聞香下馬」，我就全說啦！你們可要聽好囉！
A：放心，咱們台上台下洗耳恭聽。
B：好。（連珠砲如數家珍）這…生菜沙拉、銀嫩豆芽、酸菜牛肉、雞鴨拼盤、薑絲大腸、蠔油芥蘭、鮮炒時蔬、蔥爆油雞、糖醋蝦球、酸辣肚片、味噌鮮魚、沙茶三鮮、五更腸旺、匈國燉肉、燒賣蝦球、蘿蔔煎糕、水晶鮮餃、東坡滷肉、富貴雙方、烤鴨麵餅、千層鹹派、煙燻鮭魚、紅燒海參、塔香蛤蜊、生炒軟絲、生魚切片、蒜泥鰻片、京都排骨、客家小炒、鮮蚵豆腐、魚香茄子、沙拉箭筍、涼拌海哲、五味魷魚、宮保雞丁、蟳粉絲煲、清蒸活魚、炸排骨酥、美式炸雞、薯條蔥圈、肉絲炒麵、酥炸芋球、涼拌木瓜、黑椒牛肉、梅醬排骨、砂鍋獅頭、櫻蝦油飯、苦瓜雞湯、腐皮蝦捲、蟹黃腐煲、咖哩魚片、櫻蝦油飯、三杯鮑菇、鹽燒里肌、鮮鮑切片、海港螃蟹、汆燙章魚、手握壽司、蕎麥涼麵、起司豬排、大叉燒包、帝王蟹腳、油炸春捲、麻辣鴨血、奶黃甜包、乾炒牛河、金瓜米粉、美味鳳爪、韓式泡菜、珍珠丸子、烤秋刀魚、義大利麵、鮮酥炸蝦、豆瓣鯉魚、炒麵炒飯、家常煨麵、上海飯湯、滷味雞胗、椒麻肉片、上湯滑蛋、瑤柱煎餅、海鮮清湯、羅宋濃湯、現切牛排、擔仔米粉、精燉雞湯、佛跳牆鍋、蛤蜊鮮湯、涼拌過貓、茶碗土瓶、蒸臭豆腐、德國香腸、翡翠嫩排、紅花燴鮮、日式手捲、叨沙湯麵、肝連生腸、沙嗲肉串、肉骨茶湯……。
我一邊數一邊帶動作，唐奶奶和觀眾們一起跟著節奏點頭點頭點頭，我也越背越溜。
B：.......杏仁豆腐、銀耳蓮子、布丁豆花、紅豆甜湯、馬卡龍餅、娘惹鬆糕、冷熱仙草、蛋糕蛋塔、餅乾糖果、餐包土司、煎可麗餅、現烤鬆餅、巧克噴泉、冰棒冰品、台灣啤酒、可樂汽水、咖啡花茶、椰西米露、港式龜苓、超嫩果凍、香滑慕斯、提拉米蘇、時令水果。百道料理，暢快無限、心滿---意足！
總算把百餘道料理一口氣背完，現場響起如雷掌聲。不過我倒是自己背脊一涼，捏了把冷汗，因為是現場背誦，還要配合電視機裡頭事先錄影的「我」，兩邊時態必須搭配得剛剛好才行，否則就穿幫，幸好一次過關。
A：（驚訝）天啊！厲害，百道料理耶！你吃了這麼多啊！
B：（裝傻）我？沒…沒有啊。
A：（不解）咦？那你剛才不就背了一大堆菜名什麼來著？
B：（繼續裝傻）喔，我剛才背的菜名---都是沒吃到的！
A：（驚）什麼？背了一大堆，結果都是你沒吃到的？
B：（繼續裝傻）…嗯，對啊……。
A：（皺眉）這…那你到底吃了什麼？
B：（小聲）沒…沒吃。
A：（聽不到，豎起耳朵）啥？你說什麼？
B：（尷尬）啊就…就沒吃嘛！
A：（疑惑）沒吃？你…你不是「聞香下馬」嗎？
B：（尷尬）是啊，我是有「下馬」啦，但也只能「聞香」......。
A：（不解）這到底怎麼回事啊？
B：（裝傻又尷尬）因…因為，月底到了，錢花光了，沒錢吃到飽，所以就只能伸長脖子在外頭看，在外頭聞到飽......。
A：（怒）喝！什麼玩意兒啊？你別挨罵了！
A、B：（一同）A君、B君，下台鞠躬。
我不記得表演完的一剎那，唐奶奶是什麼表情，只記得聽到現場陣陣掌聲，還有不知名的護士上前獻花，以及依稀看到遠方病房窗檯上，好像有個熟悉影子對我微笑，我想，或許是搭檔回來看我，我開心地向那個方向揮手，只是很快的，影子馬上消失不見，我又開始覺得落寞。等到我回神想到唐奶奶時，卻不在現場，眼前只出現這家醫院主任跟我握手，不住地稱讚表演精彩，哈啦了好一會兒，也擋住我視線。
後來我才知道，唐奶奶在我一表演完，因為不太舒服，先推回病房去了。
「義演」完畢，功德圓滿，唐奶奶心願已了，接下來這段時日不用多說，我們即將面對生離死別的殘酷高牆阻隔。她沒辦法再握筆，倒是透過其他人轉達清楚告知，說奶奶心滿意足，只是為了不要讓我太麻煩、太擔心，因此「拜託不要再到病房來探視，心中留下奶奶最美面容就好」；至於在後事這方面，有專人會處理，若我「有興趣」，就到她靈前打聲招呼即可，但不可以哭。
我答應了，我也做到了。後來在唐奶奶告別式上，我微笑向她致意，但恭恭敬敬地行禮，沒掉一滴眼淚。
唐奶奶留給我一筆錢，說是為她「義演」，總要花錢籌備準備吧。她清楚我的脾氣，絕對不會收，然而她覺得「該給就要給」，就算是「使用者付費」好了。我也早在她往生前，將全額款項以她名義，分項捐給創世基金會，還有安寧照護的相關社福機構，算是她留給這世上最後一筆的珍貴禮物。
從這次「義演」之後，我想，真的不會再講相聲了，畢竟自己也知道，年紀大了，背稿功力不若年輕時犀利，這回或許是搭檔暗中助力，讓我把最困難的一段台詞，短時間內記得滾瓜爛熟，可是如今你再叫我背誦一次，我卻是腦袋一片空白，所有動力瞬間消散，像是完全地「放下」。
面對相聲生涯中最老的觀眾從人生舞台上「謝幕」，我也跟著「下台鞠躬」，只是我不過悄悄地走下相聲舞台而已，是不是真的「放下」，我不知道；但從這次演出後，我體悟到人生未來，還有更多無限可能，既然美好的「相聲」一仗已經打過，就不需再拘泥死守，不如持續開發各種新舞台，或許人生更加精彩。
也許是唐奶奶帶給我一些新動能、新啟發，接下來的歲月，我應該會嘗試新的樂子，難說哪天一戰成名、搞出個新名堂也說不定。「人生啊，很難說的！」套句她常講的這句口頭禪，我的人生也因此變得不一樣了，至少心態上開始轉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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